晚上，我出來解手。天空像一口黑洞，深不見底。客房裡不斷傳出一聲聲的長嘆，加上這樣的夜色，這樣的嘆息顯得更為無奈。我似乎什麼都不能做，不能為這樣的長嘆加上句號。我提起褲子，繼續回屋裡睡覺。躺在床上睡意全無，腦子裡迴響的，是姥爺的嘆息聲。
姥爺一輩子沒有享過福，年輕的時候為了生計到處奔波，老了後又諸事不順。最後眼看著子孫都好了起來，他卻撒手人寰。
姥爺家的驢已經死了好幾個了，這次死了的，我已經記不清是第幾個了。對於莊稼人來說，一頭驢的分量就是家的半個支柱。現在，姥爺家的驢接連蹊蹺死亡。作為第一飼養員的姥爺，心理的防線已經完全崩塌。
之前每次去姥爺家，姥爺都是笑容滿面，不管有多少不愉快，他總是給了外孫最燦爛的一面。而那段日子，我是害怕見到姥爺的。我擔心姥爺在面對外孫的時候為難，是應該強裝歡笑呢，還是悶悶不樂呢？姥爺看來有點撐不住了，他的臉上沒有笑容，只是淡淡的問了我一下。
當時我還是一個小孩，我很想安慰一下姥爺，但是一個小孩的口裡怎麼說出那一句話，對當時的我來說很難。我好像對姥爺說過：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不管是說了，還是心裡暗念過，我都有這樣的心思。
驢無緣無故的死亡，在農村並不常見。那時候我在想，到底是什麼原因害死了我姥爺家的驢。難道真是因為命運？或者是哪路神仙見不得我姥爺一家？還是小人在背後作祟，然後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我無法胡亂猜測，因為姥爺家的情況我也不是十分了解。
我在大家都很悲傷地時候悄悄走進驢舍，檢視過現場，就像一個偵探一樣，我很想找出其中的原因，以阻止這種悲劇下一次還會發生。可是沒有任何偵探天賦的我最後一無所獲。要說迷信，我感覺可能性不大，哪路小鬼這麼狠心，害一次不夠，還要變本加厲！就算是小鬼，也不會這麼歹毒。也許是姥爺給驢的草料裡有物質相剋，導致驢中毒身亡。但是這種猜測又無法認證，當時舅舅他們沒有對驢的食物進行化驗。也許是驢得了什麼重病，接二連三的得了重病，這種猜測有點牽強，驢得病怎麼會沒有任何徵兆呢？還有一種我認為最有可能的，也許是什麼人與姥爺家有什麼恩怨，暗地裡給驢的草料或者水裡下了毒。當然，這種猜測有些大膽，也會引起惶恐，但是合理性似乎強一些。
無論是什麼原因害死了幾頭驢，但對姥爺的打擊都是一樣的。他的內心肯定是一種深深的自責，他日夜都在責怪自己，除了責怪自己，他似乎沒有辦法挽救一切。
那段時間姥爺基本都是臥床的，他已經被摧殘的起不來了。他心裡一定在發問：我僅僅是一個普通老百姓，為什麼劫數要這麼多？他的心中有太多苦悶與苦水，經歷了家庭的變數還沒幾年，現在又要遭遇這樣的劫難。對一個普通人來說，心裡的破壞已經接近了極限程度。他無奈，也無能為力。
一聲接一聲的嘆息，是姥爺對這一生的描寫。他在質問人生，人生為何如此艱難？偶爾會聽見姥姥對姥爺說：“你不要再嘆氣了，嘆了有用嗎！”這是姥姥對姥爺的一種寬心勸告。是啊，嘆了有用嗎？但是對姥爺來說，嘆一下可能會稍微舒服一些。憋在心裡的東西要是不釋放出來，人就會出問題。所以，大家都能接受姥爺整夜的嘆息聲。
姥爺是個堅強的人，也是一個敢於跟命運抗爭的人，他站了起來，又買了兩頭驢。一般經歷過這樣的劫數，大多數人會放棄養驢的念頭，而姥爺不甘心，他要透過實際行動證明什麼？之後的一段時間裡，我特別害怕聽到關於姥爺、驢的訊息，因為一旦有這樣的訊息，母親就要趕去舅舅家，一定又是出了什麼事。
然而命運不會因為你的抗爭而眷顧你。姥爺家的驢又死了！
當我再次得知這個訊息後，恨不得立馬變成超級偵探，查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再次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姥爺家，相比之前的姥爺，這次姥爺似乎釋然了很多。姥爺現在只是苦笑一下，晚上也沒聽見姥爺的嘆息聲。
姥爺可能已經習慣了這種命運給他的不公平，他開始苦笑人生。姥爺繼續著他的生活，他也不再臥床。相比上次，這次姥爺的狀態讓大家更為放心一些。我也去想怎麼安慰姥爺了，只是在看他有些無聊的時候跟他來一盤象棋。
姥爺，下一盤象棋，怎樣？
姥爺微笑了一下，恩！可以，看看這次有沒有啥長進？
馬在跳，兵在走，車在吃......
姥爺暫時放下了心中的煩惱，和外孫進行著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每次都是我輸，但是我都在盡力給姥爺毀滅性的打擊，只有這樣，姥爺才能把暫時的煩惱忘掉。姥爺笑了！因為他又贏了！
又過了幾年，驢的風波已經淡化，姥爺的心態也好了很多。我再次來到姥爺家，姥爺很淡然。
吃過飯後，我說：“姥爺，來一盤象棋，怎樣？”
姥爺笑了一下，對我說：“你的那棋下不過我！”
我說：“姥爺，我現在有長進。”
姥爺就陪我下了兩盤，但是這次兩盤我都贏了。但是贏了之後，心裡反而更加失落。可能並不是我的棋藝有長進，而是姥爺的棋在退步。那時候我老輸，但輸的開心。這次我贏了，又贏的相當失落。
沒想到那盤象棋竟是我和姥爺的訣別之作。姥爺得了糖尿病，最後很快就離開了這個世界。那時我剛上班，沒能回去看姥爺最後一眼。姥爺走了的那天晚上，我癱坐在值班室的地上，淚流滿面。我想起了他老人家活著時候對我的疼愛，想起了他一生的苦難，想起了他慈祥可親的笑容，想起了我們站在門前拍照的場景，想起了和他為了一個棋子爭辯的場景。
寫到此處，勾起了我對姥爺的懷念，不禁流下了不捨得淚水。
想想他的一生，其實都包含在那一聲長嘆中，有過苦痛與折磨，有過歡樂與淚水，長嘆之後，隨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