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想自己吃點苦,把甜留給別人,沒想到別人卻把所有黃連全塞進她嘴裡,自己好一輩子甜……”她頓了下還是點明瞭主題,“曉慧不知道會不會後悔?”
“一些現實中說不清的事情,唯有故事可以說得清楚。當你無力改變一些事情時,就把它當成故事來聽,在心裡儲存著,從中汲取教訓和營養,或許可以幫咱過好這輩子。”
老劉聲音低沉磁性,笑吟吟地看著她。
葛春妮望著他,發現他又長高了,像一棵白楊,高大,健壯,有著北方男孩明朗和智慧的印跡。
既然一些事情不能倒帶重來,又不知道怎麼往前,還不能讓它卡死,只能當成故事儲存了。
她點點頭,認可了他的說法。
“開心點,請你吃飯。”他伸手捏捏了她的臉,被她一巴掌開啟了。
“拿開你的祿山之爪。”
“好,想吃啥,你說。”
他火車帶公共汽車連軸坐了十幾個小時,風塵樸樸地趕到603想給她個驚喜時,卻被告知她來了這裡。
湯峰去宿舍找葛春妮時說了要去的地址,她心不在焉,603其他幾雙耳朵卻都豎成了雷達,畢竟湯師兄是個不折不扣的帥哥嘛,所以當老劉找來時,大家眾口一詞出賣了她的行蹤,力求保下湯峰。
老劉的錢全是勤工儉學賺的,每分錢上都有白花花的汗漬,葛春妮捨不得讓他花,卻還得給足他面子。
她這方面的能力是母親培養的。母親經常說,男人要面子,你在人前給足了他們面子,他們便會真心對你好。
葛春只信前半句,對後半句嗤之以鼻,但還是十分尊崇給男人面子,不是為了讓他們對自己好,是為了自保。
她找了家包子餛飩店讓老劉深度體驗請客的快樂。她和603的人為保持身材餓的兩眼冒綠光時,會來這裡找牙祭。
“換個好點的地方,前些時幫歌星賣演唱會門票賺錢了不少銀子……”他左右看了下,發現沒人注意後,從口袋裡掏出幾張老人頭的百元大鈔在她面前晃了下。
“我就愛這家。據說老闆是開封人,灌湯包子做的一絕,薺菜餡的餛飩是我的最愛,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個他當然知道。小時候他媽包的薺菜餛飩,她快速吃光自己碗裡的後,就去搶他的。
老劉和誰都可以逆著來,唯獨對葛春妮逆不起來。如果她是大海的話,他必須做一條柔順的海藻。
包子餛飩店不大,兩大間,七八張桌子。生意果然紅火,他們剛坐下不到十分鐘,就沒位子了。
葛春妮要了兩籠包子,兩碗餛飩。
包子皮薄餡大,老劉輕輕地咬一口,鮮美的湯汁迅速降服了味蕾,卻也燙到了舌頭,不由發出了一聲“嘶”。
“原來北京人也是會這麼……土,老,帽!”葛春妮嘲笑他,從旁邊的筷子桶裡抽出吸管遞給他,“來,用這個……”
她說著另取了一根,插進薄薄的皮裡,輕輕地吸了兩口,才夾起來咬開吃。
老劉看得目瞪口呆,可他的學習能力是一流,怎能輸給得意洋洋的葛春妮?幾秒鐘後便依葫蘆畫瓢,像模像樣地吃了起來。
“春妮,向陽,好巧啊。”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頭頂響起,不高,卻把老劉的心炸了一個狗吃屎。
“龐新枝,你,你怎麼跑到這裡了?”就算老劉智商高到兩百,也無法猜出來龐新枝會神兵天降。
他和龐新枝的學校明明換乘三四次才能到,她卻三岔五就出現在他面前。厲害的是,她總可以準確地找到他在哪。他在操場,她就會出現在操場邊;他在圖書館,她會坐在他對面;他去食堂,她便出現在他桌子旁,笑嘻嘻地問:可不可以請我吃飯喔?
來的多了,大家都知道她是他老鄉。於是老鄉這頂大帽子吸了水銀般越來越重,壓得他不得不請她吃飯。
為了躲她,他考完試沒等學校的放假通知下來,和輔導員打了個招呼就溜之大吉了。反正以他的成績,所有老師都待見他,加上勤快愛乾淨,宿舍的其他五個哥們也都喜歡他。
臨走時他叮囑同宿舍的所有人——不許透露他的行蹤……可她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你怎麼會在這裡?”老劉又問,簡單粗暴,連假惺惺和溫和都不願意演。
“我和春妮是初中和高中同學,允許你來找她,我就不能來嗎?”她依舊端了張人畜無害的臉說。
“歡迎。”葛春妮起身給她拉了張凳子,添了套餐具,衝老闆娘忙碌的背影喊:“老闆娘,再來一籠包子,一碗餛飩。”
“春妮,最近怎麼樣啊?”龐新枝坐下後徑直給自己把水杯加了茶水,又後來者居主人地給他們兩個續滿杯。
“就那樣,上課,畫畫,勤工儉學。”
後面四個字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到省輕工學院讀書後,為了不讓自己像錐子一樣戳出來,她就將自己包裝成了一個“家境普通、甚至較為拮据”的普通女孩,但在老劉和龐新枝面前說“勤工儉學”,就有了反諷的意味。
老劉那雙明察秋毫的大眼睛就是一對心理X光機,早就將她的想法看得一清二楚了,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龐新枝卻睜圓了一雙看似迷茫,實則探究的眼睛。
“林阿姨和葛叔叔這是要幹嘛?要不要我和我爸說說,讓他出面干預一下。”
她這話是真心實意的,不帶半點水分。龐新枝的父親一直是葛國貞和林竹玉的座上客。接下縣印刷廠後,他們又把他請了去,根據他的指點在大門對著的那塊空地上造了座假山,說這樣可以阻擋邪氣,留住財運。
果然如他所言,廠子改制重組後運轉一切正常,業務量比以前增加了不少。
所以龐先生在葛國貞夫婦心目中的地位絕對是重量級的。
“不用了,謝謝,快吃吧。這種灌湯包子需要趁熱吃,裡面和進去了皮凍,涼了裡凍到一塊就不好吃了。”
她夾起一個包子放進了龐新枝的小碟子裡。
“呀,好吃……”龐新枝顯然是吃過開封灌湯包的,熟練地拿起吸管吸溜著裡面的湯汁。
老劉夾起一個放進了葛新枝的碟子裡:“你也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見他克隆了自己的話,春妮不由噗嗤一下笑也聲來。他跟著也笑了起來。
兩人這一笑看在龐新枝眼裡就成了秘密接頭的暗號,而她卻沒有掌握其中的密碼。對於他們而言,她是個外人。
她要為自己爭取利益,盯著老劉問:“不是說好一起回來的嗎,怎麼自己先走了?揹著我偷偷行動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嗎?”
她開始宣誓某種主權。
老劉的拳頭猛然拳緊了。倘若她不是女生的話,他毫不客氣就趕她走了。
多年的兄弟早已形成了某種心靈共契,葛春妮感受到了他的怒氣,拿腳輕輕踢了他一下。
她笑吟吟地拿起醋壺,給龐新枝的醋盞裡倒了些醋:“蘸著醋吃味道會更好。”
她在提醒龐新枝的行為不當。她的臉騰的一下子紅成了煮熟的大蝦,開始悶頭吃飯,不敢再作妖。
……
從包子店出來,天上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雪。
晶瑩、剔透、白燦燦的一小粒一小粒的雪,像剛墜落時便被凝住的一滴水珠,鍥而不捨地從萬米高空向下做拋物線運動。
樹木和建築已被戴上了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雪帽子。
葛春妮隨意地將棉猴的帽子捂到了頭上,調皮地伸手隨意撥弄著路邊冬青白色的雪帽子,看著它們在手中破碎,化雪於水後,嘴角微微向上翹了起來。
寬大普通的像一粒巨型灰塵的棉衣,竟讓她穿出了“寶琴踏雪尋梅”的優雅和生動,老劉不由呆住了,眼睛熱烈地追逐著她。
那目光太過明亮灼燒,在昏暗的燈光下像午夜裡的篝火,讓人產生了恨不能飛撲火的舉動,連從他面前滑過的雪花都被融化了
龐新枝恨不得變成巨型盾牌,擋住葛春妮,或自己變成葛春妮。
她今晚住在親戚家,坐10路公交車能到。剛才路過公交站時恰好10路車進站,可她沒有走,堅持先送葛春妮回學校。
因為老劉住在他姐夫的朋友那裡,一會兒送葛春妮回去後,他們還可以一起走一段路。更重要的,她必須監督著老劉和葛春妮不能有獨自相處的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