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把偃師縣城裡的喧囂聲吹到了洛河邊。

碼頭上的燈籠已全被點亮,岸邊的篝火也被點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夜裡又有大漕船到了。

漕工們已推舉出了十二人。雖有幾個人認得任木蘭並願意推舉她,但人數實在太少,她最後還是落選了。

十二人登船後,首先與薛白談。

“我是新任的偃師縣尉,已到任半月有餘,今夜才有機會認識你們。”薛白雖在笑,身上卻帶著股官威,“希望不會太遲。”

如果可以,他本該更早地插手漕運,因為他整個奪權計劃的核心就是瓦解漕工。

高崇的權力何處來?以安祿山為靠山,因走私而結利益,權錢使他能夠上下打點,而漕幫則是其武力基礎。

要打破這個武力基礎,需要更大的權錢。

於是薛白撒了個謊,說聖人派他來查案,其實他說“想替聖人去看看”只是順著李隆基“朕十年不出關中,天下無事”的幻想,若打破這個幻想,昭應縣令李錫就是前車之鑑。好在,這個謊言暫時就沒人能戳破,而現在是它威懾力最強的時候。

以皇命在身為背景,加上杜有鄰這個專管漕運的轉運副使,這是薛白的權,但還不夠,計劃要實施,有兩個人必須殺掉——郭萬金、李三兒。

郭萬金人如其名,除掉他,薛白才可以抄沒其不義之財,作為收買漕工的錢袋子。

李三兒更是得要除掉,只要這個渠帥活著一天,接觸漕運的任何機會都不會給薛白。前幾日,薛白不過是剛到碼頭津署查了查孫主事的賬,李三兒馬上便出頭,豈能容他把手伸進漕運裡?

讓暗宅劫張三娘、查抄暗宅、殺郭萬金、激高崇動手、誘殺李三兒、驅官紳拖住高崇,薛白則趁此機會打出杜有鄰的旗號拉攏漕工。

這就是整個計劃,關鍵只有三步,製造證據、除掉關鍵人物、分化拉攏。

核心在於拉攏漕工,他們既是高崇的武力基石,又最容易拉攏。

若說偃師縣的世紳掌握著一半的田地,是主人;那漕工、農戶、耕農則是奴隸,但其實也是另半個主人。

漕工比佃戶更聚集、更兇狠;比世紳更堅定,也沒有世紳那麼大的胃口。

當然,薛白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讓偃師縣的四千漕工全都站到他這一邊,只需要讓他們不再支援高崇,這就夠了。

留給他的時間非常短,只有李三兒死了、高崇還未反應過來之間這段時間。

話雖如此,薛白卻還是表現得非常從容,他掃視著這十二人,先不慌不忙地寒喧。

十二人大多數是替漕工接活且比較實在的渠頭,或是船主,唯有一名老者不是。

“小老兒姓邴,縣尉喚‘老邴頭’即可,偃師人,是縣署戶曹算吏。”

“邴老既是縣署吏員,緣何夜裡還在碼頭上?”

薛白選擇在夜裡過來,就是儘可能地避開高崇的人手,縣吏、商賈夜裡大多數都進城歇息了,轉運使的大官船一開來,燈火一照,聚過來的全都是苦哈哈,這些才是沒從漕運上得到好處的人,才有可能被瞬間收買。

由他們推舉人選出來,才是平日人品值得信任的。

老邴頭道:“小老兒妻兒都不在了,就住在津署邊,夜裡聽得動靜大,便過來了。”

薛白問道:“漕工歸你們管嗎?”

“回縣尉,漕工不屬官府,自發推舉人來攬活。若說歸誰管,他們亦是民丁,歸由縣令管。”

“縣裡可有設專門的曹署?”

老邴頭撫著稀疏的鬍鬚,應道:“以前朝廷有個‘舟楫署’管理漕政,三十年前就廢了,轉運使管的是綱運,不涉具體由哪些漕工拉船,‘長運法’改‘轉般法’之後,明確由沿河縣令主持所在地段漕運。”

薛白想問的就是呂令皓有沒有專門設定人來管漕運,聽他這般說便知是沒有了,漕運完全是把持在高崇手裡。

他目光落在老邴頭那襤褸的衣服上,問道:“邴老與孫主事相處得如何?”

“唉。”老邴頭先嘆了一口氣,道:“朝廷每年從洛陽往長安轉糧,徵召漕船之費,每一千貫,孫主事給李三兒五百貫,由李三兒再挑選漕夫運輸,因而漕工都聽李三兒話。”

能這般回答,可見這老邴頭是看出了些什麼的,知道薛白與李三兒不對付。

大概這般瞭解了情況之後,薛白才開始傳達他的想法。

“我與杜公都是從長安來的,聖人很關心你們,囑咐杜公一定要善待漕工。我趁機讓杜公先到偃師縣來。”

“好!杜公、縣尉大恩大德!”

“首先,要做的就是提高漕工的收入,一天十錢,日子只能勉強餬口,何況大部分漕工一天掙不到十錢,盛世不能讓人活不下去。”

這些人一天拉縴十五里只能掙到五個餅,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繼續苦捱著,薛白其實不能體會,換作是他,他早就造反了。

此事他不是說說而已,而是已經讓殷亮做了一整個的方案。

“此前聖人賞賜給漕工的這筆錢,杜公也會查它的去向,縣裡則會補濟給漕工。”

“縣尉是說……發錢?”

“嗯,你們可知漕河上有鉅商郭萬金?此人掠買良人、走私偷運,已被縣令拿下了。轉運司、縣署打算從抄沒的家財裡拿出錢來補濟。以兩個辦法發到漕工手上,一是漲工錢,二是重新分田,讓那些因為失去田地才拉縴的人能回去種地,剩下的人領到的錢也就多了。”

“先說工錢,得分順遊、逆遊,我們偃師的拉的是從洛陽到河口這一段路,順遊一里二錢,逆流一里三錢,我至少先保證,官府的這個工錢,每一錢都到漕工手上。”

“……”

漕工們沒有人回去睡,都聚在岸邊等著。

許久,官船才敢靠岸。

十二人從官船下來,在碼頭上各自招過手下人,把他們轉運司、縣署要傳達的意思傳達出去。

“都別急,杜公才剛剛來。”

“漲工錢是肯定的,郭萬金都抄家了、李三兒都殺了。”

“聖人都親自關心了,朝廷的決心還不大嗎?”

“一里二錢?那不是原來的三倍嗎?!三倍?!”

“逆流時還有四五倍?!”

“關鍵是大夥兒得配合……”

與此同時,杜有鄰也站在船頭許諾,並派人去高聲宣揚新的政策。

好在,如今吏治雖開始壞,朝廷卻還是有威望,以轉運使擔保,漕工們是信的。

怕就怕的是連朝廷信用都崩壞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

將政策與數千漕工說清楚比殺人還費時,直到晨光隱隱從東面的洛水下游泛起了。

而高崇手底下的一些吏員、幕僚終於趕過來了,他們住在城中,夜裡一直盯著查辦“假張三娘案”,此前顧不上碼頭,還不瞭解碼頭上發生的變化。

有幾個吏員便要召集更多人手到縣城裡為高崇助陣。

“都聽著!”

“安靜!都給我聽著,有妖賊假冒皇親,攻擊縣署,現在縣丞招你們捉拿妖賊,事後每人賞十錢,助個拳就相當於拉縴十五里,體壯忠心的站出來!”

這聲音也傳到了官船這邊。

薛白希望能夠說服漕工們不再受高崇支配,可惜,留給他的時間太短了。

高崇、李三兒以走私、幫會之利分潤小渠頭、威懾漕工,經營多年;薛白卻只有這半夜的機會,只能給他們許三倍到四倍的工錢。

不論結果如何,已不容退縮了。

“你等可知,朝廷為何誅殺李三兒?因郭萬金、李三兒、高崇,乃驪山刺駕案之主使,謀反大罪!聖人只誅賊首,前提是伱等不可助紂為虐!”

“郭萬金、李三兒已死,唯有高崇負隅頑抗,清除這枚毒瘤,才能讓漕工們過上好日子。”

“……”

一方是縣丞,一方是縣尉與水陸轉運副使,雙方互相指責,皆言對方有罪,還是“假冒皇親”“謀反”等大罪。

高崇需要的是讓漕工去助拳,而薛白只需要他們待著不動;高崇有更多人手控制漕工,薛白則許諾了更大的好處。

漕工雖然比佃戶們有組織,實則雜亂無章,是一群烏合之眾。若只有一個聲音還好,兩個縣官的命令齊齊壓來,他們確實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吵鬧了許久,元義衡也趕到了。

他撥開人群擠向大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薛白。

薛白是從縣署門房趙六口中得知,元義衡被派往洛陽了,於是派人截下了他。

而能說服元義衡,是因為拿死掉的郭萬金頂罪,最符合偃師縣大部分權貴的利益,只損失高崇的利益,元義衡作為縣令幕僚,看得清這一點。

“縣尉,出事了!”

“元先生來了。”

元義衡急道:“高崇帶人去搶武庫了,只怕衛兵們守不住!”

“縣令畢竟是一縣之長,不能調動更多人手?”

“明府只是個當官的,豈比得了高崇一個造反的心狠手辣?”元義衡作為幕僚,倒也非常瞭解呂令皓,“到最後一刻都還想著和稀泥,明府可攔不住啊!”

“可有官文?”

“帶了。”元義衡連忙把文書拿出來,“明府下令了,捉捕反賊高崇。”

“是‘捕殺’。”薛白道:“你與杜公在此,傳達縣令的官文給漕工……還有,我的人呢?”

“從驛館被帶到縣牢了。”

元義衡明白薛白的意思,直接把法曹的牌符遞了過來,道:“明府要求儘快消彌事端。”

“好。”

呂令皓的態度早就說過了,縣丞與縣尉,誰再動手誰就是反賊。

薛白這邊都放下刀了,高崇卻還要去搶武庫,呂令皓再沒脾氣也得發怒了。

至此,給漕工們的好處以轉運使的名義許出去了,一縣最高長官的官面文書也有了,世紳也願意讓高崇一個去頂罪了。

~~

薛白打算帶老涼、薛嶄去,杜妗卻是直接帶著公孫大娘的兩個弟子就跟上了他。

她一襲紅衣,顯得像是個劍師,其實不會武藝。

“你留下吧。”

“那些人是我帶來的,我得去。”

薛白道:“留下來幫你阿爺拉攏漕工更重要。”

“阿姐更能做好這件事。”

薛白遂握了握杜妗的手,本想說說她在驛館遇到放火燒樓的事,對上她那雙野心勃勃的眼,會心地沒再提,而是小聲道:“我想要一個活的高崇。”

“為何?”

“往後你會知道。”

城門處正亂成一團,看守城門的衛兵是呂令皓的人,而高崇也派人來奪門。城內既有世紳家丁,也有郭家家丁趕過來。

與其收拾這亂局,倒不如擒賊先擒王,薛白乾脆直奔縣署。

高崇帶著心腹手下去奪武庫,縣署此時是由差役們看著。

“縣尉。”

趙六遠遠看到薛白,連忙奔上來,道:“孟午投奔高崇了,帶人守著縣署呢。”

“齊醜、柴狗呢?我讓他們押人回來。”

“縣尉。”

另一邊的巷子裡,齊醜、柴狗這才上前,道:“我們一直在縣署等著哩。”

“進去。”

薛白二話不說,整理了官服大步趕進縣署。

前方,孟午帶著差役們迎上,道:“薛縣尉,你牽涉‘假張三娘案’需……”

“薛嶄!”

薛嶄大步上前,拔出刀來,一刀劈下。

孟午還在說話,尚沒反應過來,已直接被劈倒在地。

薛嶄殺了人,低頭深深看了孟午一眼,心知當差役的投靠縣丞也不是什麼大罪,但沒辦法,一個縣只有一個班頭。

爭權不是過家家。

“還看?!”

齊醜與孟午在縣署共事多年,眼看他一刀就被殺了,沒有悲傷,只有害怕,大喝道:“高崇造反,河南府的大船都到碼頭了!不想當從犯的讓到一邊!想戴罪立功的,跟著縣尉幹!”

他這話,比薛白抬起牌符都要快。

薛白遂把牌符丟給他,帶著人直奔縣牢。

公孫大娘不在縣牢,被安置到了會館暫時監視,薛白也不打算再讓她們摻進來。

縣牢裡,施仲與夥計們還被關著,連提審都沒來得及。

還有崔祐甫,正在努力策反獄卒。

“我是博陵崔氏嫡支,高崇是瘋了才敢拿我,你也想與他一起授首……薛白?你沒被燒死?”

“郎君!”

“開啟。”

“咣啷”一聲響,鐵鏈掉在地上。

“你們的刀呢?”

“被高崇的人收走了。”

薛白遂讓齊醜去繳了差役們的二十餘把刀,其餘人則拿上水火棍。

此時,高崇大概還有二百多武力,唯不知道那些世紳蓄養的家丁能否攔住其奪取武庫。

~~

縣城東。

幾撥人正亂糟糟地鬥毆。

“縣令呢?!”

崔晙急得嘴巴都幹了。

他早都催呂令皓拿下高崇了,早動手是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拖到現在,是處處被動。全縣就三十多個衛兵,也是久不訓練的,要守著武庫、城門,最該死的還是要守呂令皓的宅子。

反觀高崇,狂妄得不像話,說殺人就殺人,此時前方的血泊裡已經倒了好幾個人。

“縣令……縣令去守望京門了。”

“什麼?”

“縣令請諸公也先避一避,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崔晙道:“高崇都要奪武庫了!他奪了武庫,誰能制他?”

“縣令已派了衛兵,也安撫了漕工,還會請示河南府、請示朝廷。”

“就這幾個衛兵?他……”

“崔公快退!”

崔晙心知外鄉來的官就是這般,見勢不妙,隨時做好保命的準備,反正他們的祖產祖墳也不在這裡。

下一刻,因又死了人,他的家丁竟是被打潰了,崔晙無奈,轉身就逃。

雙方都不是兵丁,相比起來,走私販、人販確實比欺壓農夫的家丁更兇狠一些。

這也是高崇最大的倚仗。

高崇冷笑一聲,又指著宋勉所在的方向,道:“殺退他們。”

看這形勢,彈壓住偃師的亂子是肯定行的,就看怎麼平息事態。

若他說,今夜發生了這麼大的亂子,還能瞞過朝廷,旁人肯定不信。

但事實上,韋堅案之後,江淮發生了許多比今夜要嚴重得多的暴亂,就是瞞住了。官員們層層掩蓋,民間請舉子到長安告御狀,最後搞出了“野無遺賢”的大案,皇帝查了嗎?

查不了的。

他掌著武力,打得縣中官紳滿地找牙;他還有著層層關係,能使他們沒辦法把事情捅出去。

若非今夜一發狠,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偃師的土皇帝。

“他們在那裡!”

西邊的街巷上忽然響起了大喊聲。

高崇轉頭看去,見是許多漕工向這裡跑來,不由笑了起來。

這就是人心所向。

昏君自以為的盛世,卻不知地方州縣已經爛了,稅法、兵制崩壞,利益關係盤根錯節,昏君還要天下人為長安輸送糧食,為太府運送貢品。

爛到昏君根本收拾不了,只敢躲在長安自欺欺人,掩耳盜鈴。

十年不到洛陽,如今哪怕是昏君再臨洛陽,他高崇也不怕,到時振臂一呼,洛水上數萬漕工鬧事,連昏君都要頭痛!

“別跟著高崇造反啊!朝廷要漲工錢了!”

“聖人賞賜了二千貫給我們!”

“縣尉會把郭萬金的家財分給我們,別打了!”

“……”

漕工們終究是領會錯了薛白的意思。

總之他們衝入城來,圍住那還在幫著高崇做事的百數十名漕工,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你們……”

高崇不太明白髮生了什麼,喝令身邊的范陽老卒去震懾他們。

“漕幫的都聽我說,替縣丞鎮壓叛亂,每人賞十錢!”

“二十錢!”高崇大聲喝道。

他皺起了眉頭,聽不懂那些漕工們吵吵嚷嚷在說些什麼,大概是薛白也給他們錢,什麼三倍、四倍。

這些漕工原本都是他的人,他帶著他們走私。

他絕不相信人心能這麼快就翻轉,前一天還“高縣丞真好”,今日便是“除掉高崇這顆毒瘤,過好日子”,人怎麼可能這麼絕情?

不會的。

翻臉也不會這麼快。

“鎮壓叛亂,每人賞一百錢!”高崇還想挽回。

算上人數,這已經是一筆不小的錢了。

李三兒在時,命令漕工做事,還從來不需要賞錢。誰不聽他的,他就不給誰派活,甚至狠狠揍一頓。

高崇沒想到的是,今日他許之以厚利,那些漕夫竟然還在說著那些屁話,像是要反戈。

“薛縣尉來了!”

漕工們忽然喊了起來。

高崇望到薛白的一刻愣了一下,瞬間明白過來。

“一貫!”

“替本縣丞做事者,賞錢一貫。殺反賊薛白者,賞錢一千貫,可替代李三兒成為渠帥!”

重賞之下,還是有勇夫的。

有幾個持刀的郭家家丁當即向薛白那個方向衝去。

但薛白身邊的打手卻不像世紳家的家丁沒殺過人,毫不留情湧上將他們斬殺於地。

……

高崇也發了狠,咬咬牙,便要讓身邊的老卒上去殺薛白。下一刻,卻顧忌起自己的安危。

他四下一看,世紳們有了主心骨,又開始讓家丁們聚集過來。

局勢已經有了變化。

沒有李三兒,由他親自指揮人手,其實是沒那麼得心應手的。

武力若不能彈壓,讓薛白與這些世紳們勾結起來,都不知道要如何構陷他了。

考慮來,考慮去,高崇臉上還有狂態,眼神卻閃爍起來。

他目光掃去,看到已有漕幫幫眾丟下了刀反戈,接著看到了世紳家丁們圍過來。

城外也有更多的漕工湧過來喊道:“除掉高崇毒瘤,過好日子。”

人數一多,已構成了莫大的心靈震撼,再好勇鬥狠,眼看敵人越來越多,也難免心生怯意。

是拼?是退?

“保護我走。”

高崇沒必要冒生命危險,轉頭對身邊的范陽老卒道:“走東門,洛河上有我們的船……”

~~

“高崇逃了!快追。”

喊聲響起,宋勉四下一看,迅速找到薛白,道:“縣尉,該殺了高崇。”

薛白一邊吩咐著人手去追,一邊問道:“為何?”

他其實知道為何。

從暗宅出來時,任木蘭說她來的路上殺了宋勵,薛白就順路過去做了一些手腳。

果不其然。

“高崇殺了我兄弟。”宋勉道:“縣尉若能為八郎報仇,宋家必有厚報。”

“好,我盡力。”

薛白麵不改色,道:“讓你的人從北面圍過去,堵住高崇。”

“好。”

“今日,宋先生為朝廷立了大功。”

“應該做的。”

支開宋勉,薛白與杜妗對視一眼,杜妗會意,當即小聲吩咐了幾句,安排了幾人也追殺過去。

~~

“殺出去!”

高崇趕到城門時,還有六名衛兵在那守著,披甲執戟,那陣勢一般人就不敢對沖。

有幾個跟著他跑的家丁便丟下刀,自往城中尋地方躲藏了。

唯有四個范陽老卒還敢衝上去,但雙方一打起來,追兵也就趕到了。

廝殺到最後,只剩下莊阿四護著高崇奔出城外。

“縣丞……”

“快!”

“我走不動了……”

高崇轉頭看去,眼看莊阿四背上插著一把斷刀,只好道:“我扶你。”

他一手扶住莊阿四,另一手握住刀柄,飛快地拔出刀來,又是一捅。

莊阿四“咯”了一聲,就此倒了下去。

死了也就不會洩露秘密了。

高崇拋下刀,飛快向河邊趕去,他還有一艘走私船就在伊洛河口。

~~

“什麼?”

“高崇跑了。”

薛白臉色有些不豫,卻不得不接受這結果。

宋勉比薛白還要想殺高崇,踱了兩步,隱隱有些憂心忡忡之感。

“宋先生,怎麼了?”

“恨不能為我兄弟報仇。”

“宋先生放心,我身為縣尉,必會緝捕高崇。”

說話間,呂令皓終於是到了縣署。

“高崇逃了?”

“是。”

“唉。”

呂令皓嘆息一聲,道:“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不知如何與朝廷交代啊。”

薛白問道:“依明府之意呢?”

呂令皓卻是轉頭看向宋勉,道:“宋先生,可否與韋府尹說幾句好話?”

“明府放心。”宋勉道:“我亦是偃師人,必會為偃師考慮。”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呂令皓臉色終於浮起些笑意。

宋勉起身告辭。

呂令皓再看向薛白,臉上的笑意便淡下來,道:“謀反的罪還是太重了啊,依老夫所見,郭萬金掠賣良人、私鑄銅幣、與妖賊有勾結,昨夜,薛縣尉鎮壓了郭萬金。高崇與郭萬金利益勾結,畏罪潛逃了,如何?”

“明府便打算這麼辦?”

“這不是薛郎一開始說好的嗎?”

“此一時,彼一時,當時高崇還未造反。”薛白彷彿才像是官長,臉一板,道:“眾目睽睽,瞞得了嗎?”

呂令皓重新笑起來,溫言安撫道:“薛郎且看吧,偃師縣的天,可還沒塌呢。此事啊,捅不上去的。”

“是嗎?”

“往後你我攜手並進,得齊心為偃師好才行啊。”

薛白見這位縣令如此好脾氣,方才稍稍有了好臉色,道:“如何稟報,縣令定奪便是。”

他起身告辭。

出了縣署,薛白依舊不甚高興。

忙來忙去,最後還讓高崇這個關鍵人物跑了,他當然不會高興。

“縣尉!”

遠遠的,任木蘭跑來,道:“盆兒病了。”

“帶我去看他。”

這邊。

任木蘭遂領著薛白穿過城東的小巷,七拐八繞,越走越偏。

今日還有許多逃散的妖賊沒有捉到,街上不太安全,城中居民多不敢出門,薛白幾次回頭,都沒有看到人。

終於他進了一間破敗的小屋。

裡間的牆被打穿了一個洞,穿過破洞,是另一間黑漆漆的屋子,有人開啟了地窖。

薛白臉色那不悅的神情一點點有了變化。

他的眼睛越來越亮,像是閃動著光芒,有些瘋狂。

那是野心的光。

~~

“呼……呼……”

眼前是一片漆黑,高崇重重喘著氣。

忽然,有人一下子扯下了他頭上的麻袋。

火把的亮光刺眼,照得他眼睛生疼,他卻還是瞪大眼看去,赫然見到面前站著一人。

“薛白?”

薛白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高崇,像是看著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

高崇笑了,用獰笑來壓住薛白的氣勢。

“哈哈,你以為你贏了嗎?你沒有。你治不了我的罪,你信嗎?因為我沒有開啟武庫。我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先犯了大罪,你找人假冒皇親。”

“我知道。”

“你也休想順著我查下去……”

“我知道。”

高崇道:“你知道個屁。”

薛白道:“我知道你背後是安祿山,我還知道他想造反。”

“哈哈哈。”高崇大搖其頭,道:“蠢材,你什麼都做不了知道嗎?我告訴你吧,沒有人會信你。人,永遠也不可能把天捅穿,你大可試試。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你信不過呂令皓,想把我直接交到河南府。”

“韋濟、令狐滔也被你收買了,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是想把我交到長安?交到聖人面前,你大可試試,我會讓你明白,你做的一切都是沒用的,你就像王彥暹一樣,是個傻子,沒用的……”

“嗞——”

“啊!”

高崇慘叫起來。

卻是薛白直接拿起烙鐵,烙在了他的身上,疼得他撕心裂肺。

一團煙氣冒著,薛白把手裡的烙鐵丟了,方才道:“都說了我知道,你非要猜,猜的還全錯。”

他有些異於平常的興奮,但還在剋制著。

因此,高崇沒有看到他眼睛裡的野心勃勃。

“李隆基不會相信安祿山造反,哪怕安祿山打到眼前了,他都不會信。”薛白道:“他昏頭了,自私自利,狂妄自大,不可救藥了,我會指望他?”

“你說什麼?”

高崇還在痛得嘶氣,聞言瞪大了眼,緊緊盯著薛白。

連他都沒有直呼聖人之名,薛白卻說了。

薛白道:“你一直篤定你能贏,因為你把我所有的能用的辦法都猜過了,我告狀沒用,告訴李隆基沒用,他身邊的宦官如吳忠實,只傳遞一個訊息,你們就能要我的命;告訴李林甫沒用,他巴不得我死;告訴楊銛沒用,他的能力就不可能處理得了八百里之外的事;告訴韋濟沒用,清高是他無能的保護色,他也被你們收買了。”

“這個大唐朝廷上下矇蔽,黨爭激烈,吏治敗壞,已經沒有人願意碰漕運這個爛瘡了。揭開真相又如何?皇帝老了,處理不了,不願處理。官員們,忠誠正直的被打發了,忠言逆耳的貶官了,剩下的忙著斂財,為這盛世榮華添柴,誰去碰爛瘡,誰就死,揭開有什麼意思?”

薛白有些瘋,眼神卻很絕決。

世上不會再有一個人能像他一樣,從一開始就不對朝廷抱以一絲一毫的期望,從一開始就以最兇狠的態度出手。

所以,他才沒有像別人一樣與光同塵,也沒有像王彥暹一樣死掉……

高崇不知說什麼才好,他一直以為薛白的後手在洛陽、在長安。

正是因為太清楚權貴們的歌舞昇平、紙醉金迷,不可能來動漕運,他才敢肆無忌憚。

萬萬沒想到,薛白的目標是漕工。

最最沒有想到的是,漕工居然能在一夜之間反戈,這不可能,假的。

“告訴我,碼頭上發生了什麼?”

“沒發生什麼,我把工錢給他們漲了三到四倍而已。”

“哈,你上哪兒搞這麼多錢?”高崇道:“太假了,我不信!我絕不會信!”

“隨你信不信。”薛白道:“但我當過基層官,我知道最淺顯的一個道理,人有恆產才有恆心。對於大多數吃不飽飯的人來說,吃飽才是真理。我需要的只是一個給他們希望的機會。”

“可笑,可笑至極。”高崇到最後也不相信。

他寧願相信他敗在陰差陽錯,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寧願相信李唐有天佑,也不相信薛白能一夜之間說服上千漕工。

“給四千人一天多發二十錢,一年就是三萬貫。”薛白道:“你敗給三萬貫,不冤……你值三萬貫嗎?”

高崇譏笑著,問道:“你知道我一年賺多少嗎?”

薛白道:“我很想知道。”

高崇眼中泛起得意之色,道:“我不告訴你。”

“那我告訴你幾個秘密。”

薛白道:“李隆基根本沒有讓我來查刺駕案,他寧可相信金刀之讖,也不肯相信他已經把天下治理得一塌糊塗。他派我來,其實只是因為他覺得我與楊貴妃太過親近了,他討厭我,想把我打發得遠遠的。又自認為他沒這麼小氣,他於是騙自己‘朕讓他到河南看一看’,但其實,我說什麼他都不會信。他不在乎天下人,他只在乎他自己。”

“我就知道!”高崇道:“我就知道是這樣!可恨呂令皓老烏龜不相信!”

“沒事,你我知道就好。”

高崇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薛白在他面前說話,太無所顧忌了。

聽到的秘密越多,他越不可能活下去。

“你要殺我?”

“你猜。”

高崇大怒,道:“你想詐我?我是不會背叛……”

薛白道:“我想取代你。”

“什麼?”

“我想取代你在偃師縣的地位,在漕運走私這一環上的作用,明白嗎?”

高崇不明白,但他終於發現了薛白眼神裡的狂意。

“我做這一切,不是為了點醒那個裝睡的昏君,不是為了維護那隻替權貴說話的唐律。我不是王彥暹,我暫時是下一個‘高崇’,當然,我肯定比高崇做得要好一百倍。”

“你這個瘋子!你就是個瘋子!”

“不急,我們有很長的時間聊一聊。”薛白道:“我需要知道很多東西,你們鐵石是從何處開採的?陸上是由誰運輸?銅礦又是何處開採?銅幣是如何私鑄?武器……”

高崇漸漸冷靜下來,喃喃道:“你一定是想詐我,你想要更多的罪證,一定是的。”

“嗞——”

慘叫聲再起。

薛白道:“與你說了那麼多,還不明白?我再說一遍,李隆基不可救藥了,懂了嗎?別再說廢話。”

“懂……懂了。”

“說有用的。”

“你……你也想……助安府君成大事嗎?”高崇眼神漸亮,道:“你也認為那是昏君,我們一起推翻他。”

薛白聽到“安府君”三個字,有些不易察覺的譏意。

他說他暫時想取代高崇,其實說的是暫時學習安祿山積蓄。但他又大可不必像安祿山一樣暫據一隅,以范陽、平盧為據點,因為他計劃與安祿山又不同……他有身份,但需要實力。

這些,與小小一個高崇卻無甚好說的,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就當是吧,我問什麼,你只管回答。”薛白道:“鐵石哪裡來的?”

“郾……郾城。”

“郾城哪裡?”

“你若想……加入我們。”高崇喃喃道:“你應該見見我義弟……”

“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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