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自古深情留不住

楊玉環素來嬌貴,這一摔,便像一顆潔白晶瑩的雞蛋摔在滿是菸灰的斷瓦殘垣裡,還彈了兩下。

她疼得眼裡落出淚來,但聽得周圍動靜,強忍著沒有再哭出聲。

換作旁的妃嬪公主,受不得一點苦,此時乾脆亮明身份,早點被救出去罷了。她卻是握住薛白伸來的手,在他的攙扶下勉力起來,低下頭,縮著身子,不讓人看出她的身段。

“你們沒事吧?”一個金吾衛舉著火把靠近了。

“沒事。”薛白道,“找貴妃要緊。”

“連燈籠都不提,你們怎麼找?”

忽然,楊玉環感到薛白在她右臉上摸了一把。

之後又摸了一把左臉。

她愣了愣,明白了他是在做什麼,遂也抬起手來在他臉上抹了兩下,將手上的焦黑的灰燼全抹在他臉上。

下一刻,火光已照亮了兩個,那金吾衛走到了他們身後。

薛白坦然回過頭去,道:“怕再燒起來,不敢舉火。”

“不照個亮,能找到什麼,拿著吧。”

那金吾衛把手裡的火把遞給了薛白,之後轉身就走了。

此舉,反而讓薛白與楊玉環都錯愕了一下,同時笑了笑。

“他人還挺好的。”楊玉環小聲道,“就是嚇了我一跳。”

“地上有陰火,小心被燙。”

“是有些燙。”

“被燙到了?哪裡?”

楊玉環抬眼瞥了薛白一眼,沒有回答。

她那樣摔坐在梁木上,還能是哪裡被燙到了。

之後的路,薛白都是挽著她走,有些像是當時在華清宮遇刺逃難,但沒那麼緊迫。

斷瓦殘垣廢墟並不好走,他有了更多時間感受手掌裡握著的光滑細膩……

“阿姐。”

薛白松開手,頗正經地低聲喚道。

楊玉環問道:“怎麼了?”

“到了。”

他們已走進一個客院,牆上的藤都已經被燒成了灰燼,屋舍也已經倒了。

院中有一口井,也被火勢波及到了,井轆轤都被燒成炭了,留下黑乎乎的石頭。

薛白走過去,探頭看了一眼,將火把丟了進去。

亮光落到井底,沒有滅,可以看到這井不算深,裡面的井水已經枯了,長滿了青苔。

“我要下去嗎?”楊玉環問道。

“是。”

“我下不去。”

薛白道:“我帶了繩索,你下去之後,我把繩索拿走。等被救出來,伱便說下去避火時繩子還在,後來被燒燬了,因此你上不去。”

“好。”

“你躲在井底,被燻暈了,因此最初沒被找到。”

薛白說著,拿下腰間掛著的一圈繩索,將院中的石墩擺到井邊。

他忙這些的時候,楊玉環就看著,待他忙完,她還是道:“我下不去。”

“我先下去接你。”薛白道。

楊玉環這才點頭,之後又道:“每回碰上你,都是遭這種罪。”

她說的是上次在驪山也是翻山越嶺。

“我是災星。”

“對,誰說只有女人是禍水。”

“我是禍害。”

薛白隨口應著,從懷裡拿出兩條帕子,拉過楊玉環的手,替她將帕子包上。免得她細皮嫩肉的,握不住繩索。

之後,他先捉住繩索往下攀。

他留意到自己踩在井壁被烤乾的青苔上,留下了腳印,遂又將腳印一股腦地磨掉,由此弄得到處都是灰。

“咳咳。”

剋制地咳了兩下,他跳下井底,抬起頭,向上方道:“下來吧。”

周圍都是回聲,有種動靜很大的感覺。

“那我來了?”

楊玉環跳舞時輕盈,做這些事卻很笨拙,趴在井邊拿起繩索晃動了幾下,方才開始往下爬。

才爬了幾步,她便卡在了那兒不動。

“怎麼了?”

楊玉環帶著些許的哭腔,應道:“捉不住了。”

“那你拉著繩索滑下來吧。”

薛白說的容易,楊玉環做起來卻難,她不敢真鬆了手往下滑,又做不到雙手輪替著捉著繩索往下爬,笨拙地在那晃了好久,但慢慢地,竟還是讓她挪下來了不少。

“真捉不住了!”她的哭腔愈重。

“差不多了,下來吧。”

薛白眼看她要掉下來,過去扶了一把。

柔軟入懷,兩人摔在地上。

……

火把還沒有滅,烤著井底的苔蘚,冒著一股煙氣。

過了片刻,楊玉環喘了兩口氣,撐起身來,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

薛白起身,拾起火把,打量了井底一眼,道:“那阿姐就在此再待一夜。”

“蟲子!”

光亮再照亮井壁,一片密密麻麻的毛毛蟲已映入眼簾,看得人心裡發麻。

薛白的執火把的手晃了兩下,另一隻手拍了拍楊玉環的背以作安撫。

他踩了幾腳,拿火把去炙蟲子的屍體,把地面與井壁烤了一圈,直到井底都有些烤肉味了,方才停下。

“阿姐,沒事了。”

“嗯。”

楊玉環這下似乎是真的哭了。

薛白道:“我知道阿姐為難,但更晚被找到,方才能讓聖人有失而復得的驚喜,更容易原諒阿姐。”

“我知道。”

楊玉環忍著哭腔,竟然還想開個玩笑,玩笑裡又帶著些哽咽,道:“你這是……在算計聖人嗎?”

薛白也配合著說笑,隨口應道:“自古深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

井底有回聲,兩人說話不由都壓低著聲音,添了些神秘感。

忽然,外面傳來了動靜,有人在喊著什麼。

“那邊找過了嗎?!”

薛白連忙將手裡的火把丟在地上,連踩了幾腳將它踩滅了。

只聽上面有人喊道:“我在找,這院子沒什麼東西!”

聲音越來越近,往這邊來了。

更遠處,另一人問道:“你要火把嗎?!”

“我先看看!”

腳步聲已經到了井邊。

薛白很擔心那根繩子被人看到……下一刻,一個身影已俯在了井上方。

薛白、楊玉環縮在井底的黑暗處,貼著井壁,抬頭往上看去,只見星月的光輝映著那一道黑黢黢的身影,非常有壓迫感。

好在對方沒有拿火把照井底,這人有可能就是方才那個給了薛白火把的金吾衛,也不知他看到井邊的繩索沒有。

“貴妃?”

忽然,金吾衛忽然喊道:“貴妃,你在下面嗎?”

聲音在井中形成嗡嗡嗡的迴響。

楊玉環被嚇得哆嗦了一下,薛白連忙安撫住她。

終於,遠外有另一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那邊我下午就搜過了,整個院子都是空的!”

“知道了!”

俯在井口上方的那人應了,轉身離開,腳步聲漸漸遠去。

楊玉環終於敢喘氣了。

薛白不敢馬上離開,又多待了一會,聽到了更遠處的雞鳴。

“真有趣。”楊玉環忽然說道,有種不合時宜的活潑。

“有趣嗎?”

“我小時候就最喜歡玩躲貓貓的遊戲。”

“知道,捉迷藏就這麼來的。”

楊玉環得意道:“我真的很能藏……不過你也很能找,今夜杜妗沒請來你,你竟也能找過來。”

“猜到了而已。”

“若有機會,我藏到最難找的地方,看你能不能找到?”

“好。”

薛白與楊玉環熟識之後,發現她確實太過活潑了些,從捉迷藏說到骨牌,又說到他設計的那些遊戲。

他沒太多時間了,遂有些敷衍地應道:“下次佈置一個秘室逃脫的遊戲,阿姐大概也會很喜歡。”

“真的?六月初一是我的生日。前兩年不巧,你還未給我送過賀禮。”

“怪不得,原來是兒童節……”

“什麼?”

“沒什麼。”

薛白拉了拉繩索,回頭看了一眼,意識到楊玉環忽然說這麼多話,是不想一個人待在這黑漆漆的井裡。

她其實白天就能跑出去,是為了給他通風報信才陷入這境地的。

他遂心軟了些。

“那就六月初一給阿姐獻賀禮。”

“聖人會誤會。”

“無妨,我有辦法。”

“好,有機會玩捉迷藏?”

薛白點點頭,道:“我會好好找。”

他正要往上攀,楊玉環又拉了拉他的衣角,問道:“如果沒人知道我在這裡,我是不是就死了?”

“放心,我會與高將軍說的,他看情形差不多了就會帶人來救阿姐。”

楊玉環解下身上的鬥襏,交給了薛白。

……

夜快要過去,薛白從井裡爬了出來,收走了繩索。

他一邊收繩子,一邊看向井底的黑暗中,雖看不到楊玉環,卻能想象到她站在那看著繩索一點點消失時的心情。

之後,薛白復原了石凳,又仔細將諸多痕跡抹去。

他披上楊玉環那件黑色的鬥襏,在天亮之前離開了這片廢墟,走向宣陽坊的坊門。

一夜未睡,他的胡茬已經開始往外冒。

可當坊門處的武侯準備迎上來查問他的時候,薛白已提前把內侍省的令牌持在手裡,搶先開口叱罵了一句。

“還攔?找不到貴妃,你們擔得起嗎?!”

他沒有刻意夾著聲音,一抬頭,連喉節都沒有刻意掩飾,僅憑語氣裡的嚴厲與怒氣,已嚇得武侯們不敢再上前。

這些武侯無非是領一份俸祿,不查無妨,查了反而要得罪內侍省,另外,他們真的聽出了來人心情非常惡劣。

薛白莫名地發了火,卻是連自己也不知為何。

離開宣陽坊,進了東市,他卻是又聽到了歌聲。

也許是在練習,某間屋舍裡有女子竟是一整夜都在唱著那首《長相思》。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雲端……”

薛白聽了,不由駐足。

他腦子裡忽然有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若今日送走楊玉環,往後哪怕不能阻止安史之亂,她也不會死在馬嵬坡了。

歌聲還在飄來。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咚!”

忽然,一聲晨鼓響起,打碎了那縹緲的歌聲,其後,晨鼓一聲接著一聲。

東市沒有人再唱歌,也許某個歌女練習了一整夜,準備去迎接屬於她的考驗;也許某個富裕的女商賈唱了一整夜的李白詩歌,準備去睡了。

薛白望向東邊的天空,見到了旭日東昇,長安城已甦醒了過來。

他清醒過來,要做的不是單單保護某一個人,而是儘可能地阻止、減小變亂帶來的浩劫。

於是,他繼續向前走去,步伐依舊堅定。

~~

同一個夜裡,楊國忠也在尋找著貴妃,直到睏倦不已,便轉回了宅中。

他已許久沒到妻子裴柔屋中就寢,這次回來之後,依舊去了美妾的屋中。

然而,一推門,卻見坐在那的是他的表妹張四娘。

楊國忠的母親有好幾個兄弟,除了最有名的張易之,還有張同休、張昌宗、張昌期,張四娘便是張昌期的女兒,得知楊國忠如今富貴了,攜家帶口地前來投奔。

“你怎跑到這屋裡了?”

“打聽到阿兄最近都住在這裡。”張四娘道。

她今年四十五歲,是張昌期的遺腹女,而張昌期就是死在四十五年前的神龍政變之中。

之所以她在族中排行靠前,因為她父親叔伯裡當男寵的多,死得又早,兒女都少。

楊國忠以前倒是與她有一腿,如今發跡了,年輕貌美的姬妾多了,對張四娘已頗為嫌棄,道:“投奔我可以,但莫煩我,惱火得很。”

“看你急得?我聽說今日虢國夫人府起了火,到現在還沒找到楊貴妃?”

“幸災樂禍沒用,楊家若是完了,張家還能跟著享福嗎?”

張四娘連忙道:“我哪敢幸災樂禍,只是有件事想與阿兄你說。”

楊國忠頗為不屑,他位高權重、忙得很,不認為張四娘這種無權無勢的人能說出什麼值得聽的事,揮揮手,道:“我累了,不想聽,出去。”

“阿兄你聽我說嘛,你不姓楊,姓張。”

“滾,木易楊,弓長張,你聽旁人說我不學無術,真當我連字都不識了。”

“真的。”張四娘急道:“你是五叔的兒子,你不是我的表兄弟,你是我的堂兄弟。”

楊國忠絲毫都不相信,嗤道:“二十年前我們在柴房肏攮時你不說?只顧讓我用力,如今我發達了,我又成你堂兄弟,你怎不說我是你親兄弟?”

“阿兄你坐,你聽我慢慢與你講,你生父真是五叔,你是寄養在姑姑家的。”

“信你?”

楊國忠正要把張四娘推出去,忽然又想到了一事。

這次火災,楊貴妃失蹤得蹊蹺,莫非是私會壽王或與薛白有染而惹得聖人不快了,萬一楊家大禍臨頭,牽連到自己。

他於是緩緩坐了下來。

張四娘遂開始說了起來,語氣十分神秘。

“阿兄你也知道,五叔當年是則天皇帝的‘供奉’。”

“男寵就男寵,有甚好忌諱的?”

他們說的是張易之,當時人們稱張易之為“五郎”,張昌宗為“六郎”。

張四娘道:“此事我是聽阿孃說的,因五叔很得則天皇帝的寵愛,則天皇帝不許他與旁的女子有染,每次他回到私宅,都居於高樓之上,並撤掉梯子。我祖母擔心五叔絕嗣,於是暗中命令身邊的婢女夜裡偷偷登樓,侍奉五叔,她後來懷了身孕,生下來的孩子……便是阿兄你。”

“我不信。”

張四娘拿起一面銅鏡遞過去,道:“阿兄你看,你這眉眼、相貌,若非五叔這樣的血脈,如何能這般英俊。”

楊國忠道:“外甥像舅罷了。”

話雖如此,他想了想,卻覺得自己不能將寶全押在楊家,也該提升張家的地位權力,有備無患。

“這樣,你去聯絡些親朋故舊,上表申告,恢復五舅、六舅的官職爵位,再從張家選一個兄弟,我設法給他封個官。”

“阿兄信我了?”

“我能信你?”楊國忠當即伸手解了張四孃的腰帶,“來,我信一個給你看看。”

張四娘並不抗拒,應道:“我阿爺死後過了十月我才生下來,我阿孃說是晚產,可誰知我是不是阿爺的女兒。”

“不重要,到頭來張家還不是靠你這女兒恢復了官爵。”

“真能行嗎?聖人那麼忌諱則天皇帝。”

“能行。”楊國忠想了想,道:“聖人若是不喜楊家,又要任用我理財,會答應我的。”

他想著試探試探也好,畢竟這場大火,連他也看不懂聖人的心思了……

~~

天明,一群侍女們捧著食盒從楊國忠宅到了虢國夫人府。

楊玉瑤正與兩個姐姐在西側院的堂上說話,因還沒找到楊玉環而憂心忡忡。

“先吃些東西。”

“哪能吃得下啊?小妹若是沒了,我們可怎麼辦啊……”

“阿姐莫急,也許她是跑出去迷了路,會回來的。”

楊玉瑤安慰著,轉頭一看,只見一個捧著食盒的婢女正在偷偷對明珠低語著什麼。

她遂起身,繞到屏風後。

很快,明珠提著那食盒過來,低聲道:“瑤娘,打聽到了一些事。”

“說。”

“國舅回府之後,與張家人商量了給張易之、張昌宗兄弟恢復官爵之事,這是她撿到的奏章草稿。”

楊玉瑤撿過那從食盒中拿出來的紙團,展開看了一眼,丟到一邊,惱道:“好個自家兄弟,看著像大難臨頭了,第一個留好了退路。”

明珠分明是對楊國忠有仇怨,此時卻很善良地幫忙解釋了一句。

“瑤娘不必生氣,國舅也不是背叛了楊家,人情往來,幫襯親戚罷了。”

“這種時候幫襯親戚?!”

楊玉瑤的火氣更加上來,但她也知道此時不是發脾氣的時候,遂問了些讓自己消氣的事。

“阿白呢?”

“昨夜喬裝過來問了婢奴一些事之後便不見了,瑤娘放心,沒訊息便表示沒人發現他。”明珠低聲道:“高將軍方才又往京兆府去了,想必是過去見薛郎。”

“還是阿白靠得住。”

楊玉瑤輕聲自語一句,收拾了一下神情,繼續顯出擔憂之色來,才轉出屏風。

“三娘,你這府邸燒成了這模樣,到我那去住吧?”

“怕是叨擾了姐夫。”楊玉瑤道:“我打算到薛白宅裡暫住一段時日,他那人丁少,我正好

給他添添人氣,也撐撐場面。”

~~

晨鼓響後不久,京兆府後衙的廨房便響起了敲門聲。

隨行的宦官只敲了三下,高力士徑直推門而入,繞過屏風,只見薛白還躺在榻上睡得正香。

“醒醒。”

“高將軍?”薛白嘟囔著起來,問道:“火滅了嗎?”

“滅了,但還未找到貴妃。”高力士道,“貴妃許是先逃出去了,我來京兆府調些人,你家就在宣陽坊,也派家僕去找。”

“是。”

昨日,高力士得知訊息時正在此與薛白談話,當時薛白便說這場火燒得可疑,請纓去查起火的原因,高力士才允他扮成內侍省宦官,今日便是來問他查到了什麼。

薛白卻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從被窩裡伸出一隻手來。

高力士目光看去,留意到他手掌上寫著幾個字,微微一愣,沒有再說什麼。

“依高將軍吩咐。”薛白道,“若允我回府,我這便去幫忙尋找貴妃。”

高力士風風火火地來,這句話之後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薛白看著他帶來的幾個隨行的宦官,想到昨夜楊玉環說的話,猜想高力士身邊也有李隆基的暗樁,往後還是該更小心才是。

~~

高力士匆匆趕到京兆府前衙,只見杜有鄰已經把差役全都召集起來,當即道:“還不快去找。”

“喏!”

眾人應下,迅速列隊向外跑去。

與此同時,宮中也有一隊宦官匆匆趕來,高力士的義子李大宜跑上前,顧不得先順過氣,道:“阿爺,聖人……聖人出宮了……”

“什麼?!”

高力士吃了一驚,拔腿就向宣陽坊趕去。

他不用問,也知聖人出宮是做什麼的。

聖人再生貴妃的氣,世間也只有貴妃既美貌無雙,又能歌擅舞,還性情活潑。也許,也能找到代替,但厭倦與失去,這是兩回事,聖人可不能失去任何東西。

高力士策馬趕回宣陽坊,迎面又見馮神威趕上來。

“阿爺,聖人就在虢國夫人府。”

“快。”

高力士連忙翻身下馬,跑進虢國夫人府那沒有被燒到的西側院,趕進堂內,卻沒見到聖人。

“聖人呢?”

“親自去找貴妃了,這邊……”

穿過被燻黑的院門,眼前是那片斷瓦殘垣。

有叱罵聲傳來。

“都跟著朕做什麼?!爾等若肯盡心,能一整夜找不到太真嗎?!”

“陛下息怒……”

高力士抬眼看去,只見灰燼之中,一群人正亦步亦趨地跟著聖人。

陳玄禮領著龍武軍在側,那鮮亮的盔甲倒映出了周圍的廢墟,極為搶眼。

“聖人。”

“你忙了這麼久?在忙什麼?!”李隆基叱道,“太真呢?”

“老奴死罪。”

高力士不敢解釋,徑直跪倒請罪。

“夠了。”李隆基道,“讓他們散開去找,你與陳玄禮帶十人隨侍朕足矣。”

“喏。”

高力士又是一陣忙碌,親自引著李隆基向東南邊走去,嘴裡述說著情形。

“老奴是昨日傍晚到的,不多久天就黑了,命人尋了一夜,未見貴妃。但根據僕奴們的說法,貴妃當時穿著馬球服,該是先逃出宅院了,許是驚慌之下迷了路,因此老奴方才去京兆府讓人搜尋長安……”

“朕不管,一定要找回太真。”

李隆基沉著一張臉,只管發號施令。

他並不熟悉這宅院的格局,憑著天子的直覺橫衝直撞,偶爾遇到岔道,高力士也會稍稍抬手一引。

皇帝親自來找,是要以真龍之氣保佑楊玉環,因此也不必分析、或尋找什麼蛛絲馬跡,重要的是把真龍之氣散佈開來。

“太真!”

“朕不怪你了,你快出來!”

“朕親自來接你回宮了……”

晨光灑在廢墟之上,高力士轉頭看去,忽然眼紅了,喃喃道:“聖人,這大火之中,不像是能藏有逃生者啊。”

“閉嘴!太真!”

“老奴以為,貴妃是逃出去迷路……”

“噓,別說話。”

李隆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側耳傾聽了一會,又喊道:“太真!”

陳玄禮向東南面看去,但瞥見高力士面露茫然,很快也收回目光,面露茫然。

“聖人,老奴什麼都沒有聽到啊。”

“臣也沒聽到。”

“不,朕聽到了。”

似乎只有李隆基一人聽到了什麼,他大步向東南方向趕去,前方是一個院落,院中有一口井。

“聖人?”

這次,眾人終於聽到了井中傳來了微弱的求救聲。

“聖人,是你嗎?”

“太真!”

李隆基趕到井口,向下看去,不由大喜過望,老淚縱橫。

“還不把太真救上來!”

“快!快……”

“你們這些廢物,整整一夜,就這樣讓太真在井底受難?!若非朕來,朕的太真差點被你們害了!”

“老奴罪該萬死。”

“奴婢該死……”

但等楊玉環被救上來,做的第一件事卻是跪在李隆基面前,有氣無力地道:“請聖人不要責怪旁人,是妾身在井底暈過去了,直到聽到聖人呼聲才醒來,此為天註定妾身該由聖人所救。”

隨著這句話,李隆基所有的怒氣終於都消了下去。

他一度以為楊玉環是為了李琩殉情,雖明知道不可能,但這想法總是揮之不去。好在,眼下終於找到了她,證明他才是她的神明。

一直以來,都是他拯救了她。

此時此刻,李隆基再次感受到了作為人間之神的喜悅。

“聖人,妾身經此一劫,明白了許多事,妾身辜負聖人太多了。”楊玉環聲音虛弱,卻不肯馬上去歇息,堅持跪在地上對李隆基表明態度,“聖人為妾身做了太多,擔負了太多罵名了。妾身該死,死了,就不會再有人誹謗君王。”

“別說了,朕要你活著。”李隆基道,“你看,因為朕要你活著,連上蒼都得庇護你,大火傷不了你。”

他的語氣是那般威嚴、霸道,擲地有聲地又補了一句。

“朕,不許你死。”

~~

一場因皇帝與貴妃爭吵而引起的風波終於平息了。

虢國夫人府雖遭了大火,但聖人許諾,會重重賞賜楊玉瑤,讓她能重建一座更金碧輝煌的府邸。

一輛重翟車停在宣陽坊中,上有紫帷、鏤錫,八鑾在衡,鞶纓十二就……這是皇后的儀駕。

“回宮。”

車馬緩緩而動。

坐在重翟車上的楊玉環低著頭,回眸一瞥,見到了立在長街兩側的人群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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