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座恢宏的府邸裡,鎏金銅鏤的燈盞把內室照得十分亮堂。一名高挑的女子站在正堂中央,深衣緊窄,長及曳地,回眸冷冷盯著跪在跟前的武士:

“一群廢物!”

任務又一次失敗,武士惶恐不已,以額觸地,說不出半句辯解的話來。主子罵得對,非常對,追殺那小郡主多年,自己人損兵折將,人家依舊活得堅挺。

連他都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定遠侯不愧是一代名將,征戰多年從無敗績,他麾下的侍衛又豈是等閒之輩?武將的訓士手段,非主子此等弱質女子所能想象的。

這些年來,為了刺殺那位小郡主,主子不知派出多少死士,都死了。

如今這批是他在民間僱請的,有訓練有素的逃兵,有曾經在定遠侯帳下服役的老兵。別以為曾在侯爺的帳下服役,那些老兵就會顧念舊情,人為財死啊!

即便定遠侯一家是前朝餘孽,即便處處受人掣肘,即便他一打完仗就要上繳兵權。可他依舊有嬌妻美妾左擁右抱,還兒女成群,享盡榮華富貴。

這是普通人一輩子都享用不到的。

同樣是血染沙場,九死一生,憑什麼他們這些往前衝的普通士兵在退役之後要回歸故土,繼續那種粗衣簡食的日子?

重賞之下,他們為何要把潑天的富貴往外推?

故而,除了這些老兵,還有悍匪,有來自列國的遊俠混混們……有什麼用?全死了。

“屍首呢?”女子耐著性子,微闔雙目。

“被燒了。”武士稟道。

他久候不到訊息,帶著幾名護衛悄臨現場,發現林子的裡裡外外充滿了血腥味。

真可謂血流成河,樹林裡遍地一灘灘的濡溼,唯獨不見屍首。

直到發現一處稍微寬敞的空地,有一大堆散發餘溫的灰燼。他從灰燼裡殘留的幾片衣物判斷,這批殺手已然全軍覆沒。

由此可見,定遠侯對朝堂的防備心極重。

以前刺殺,他們好歹會留下屍身與活口報官,如今甭說活口,連一片衣角都不留。

唉,女子步至案前坐下,單手扶額,蛾眉輕蹙。

不怪手下無能,這些年,連她自己也幾度懷疑人生。那小孽種自出生起,便經歷種種危機,卻陰差陽錯地避過了。

掉池塘裡,遇人獲救;從高高的樹摔下,竟有一條蛇給她墊了底,它還被砸死了;讓乳孃喂毒,乳孃死了;下毒,那婢女死了……過往種種,恍如噩夢。

正如劉太卜所言,若非將星,便是剋星,克世間萬物。一般人遇上她,不能不認命。

憶起過往,女子心塞不已。思慮片刻,緩聲道:

“暫止行動,重新培養死士。下次行動若再失敗,我就不留你了。”

“屬下明白。”

貴人之言,自然不能按字面解釋。倘若下次再失敗,他還有何顏面活在世上?只能以死謝罪了。

……

曲府,衛尉曲廣平下夜值,回到府中,在夫人的伺候之下換了官服,問道:

“蘭兒呢?”

“我怎知道?不在院裡胡喝海吃,便是在外邊惹是生非!”見他只惦記大姑娘,曲夫人替自個兒的兒女們委屈,諷刺道,“您真真是養了一個好女兒!連京衛司都怕了她!”

“嘖,有話好好說。”陰陽怪氣的給誰看?曲廣平滿身疲憊,“把她叫來,我有話問她。”

“叫什麼叫?自個兒到那邊問她!”曲夫人賭氣道,將他的官服掛好,睨了他一眼,“還有啊,今年她的月錢沒了!少在那邊聽她嚎兩句又跑回來質問我!”

“沒了?”曲廣平愕然,“為何?”

“為何?”嗬!曲夫人氣笑了,回頭指著他,“你養的好女兒,竟敢提著武器挑釁定遠侯府那小丫頭!還把官家大道給砸爛了!人京衛司今兒上門索償了!

她今年,啊不,明年的月錢一併沒了!她哭,便讓她到皇宮大殿哭去!反正這錢扣定了……”

心頭縱有千般恨,萬般厭,一時不知從何處罵起。最後恨恨的衝他這當爹的呸了一聲,氣沖沖地離開了。

曲廣平:“……”

這事他在宮裡已經聽說了,被同僚們好生笑了一場。他喚長女來是想問問,是誰慫恿她去當這杆槍的。

“無人慫恿,”被父親身邊的隨從喚來,曲大姑娘神色忐忑,手足無措,“武試在即,聽聞安平郡主雖然年幼,卻深得定遠侯的真傳,女兒忍不住與她比個高低罷了。”

“哦?定遠侯父女之前一直生活在邊境,真不真傳的,尋常人怎能清楚?”曲廣平若無其事地喝了一口茶,道,“是福寧郡主告訴你的吧?”

“嗯。”曲大姑娘點點頭。

尋常人不知道的事,當然只有達官貴人家的兒女清楚。就算她想否認,也瞞不過阿爹。當然,承認也沒什麼,她可沒說是誰慫恿自己。

用不著慫恿,她早就想教訓教訓那個目空一切的小丫頭了。明明年歲比自己小,家世也不好,還敢在自己面前端著。

“爹,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是跟她的侍衛打,沒傷著她。”曲大姑娘天真道,不滿嘟囔,“那侯府也忒小氣了,明明她也同意比鬥,地面那坑雙方都有責任。

她竟讓我一個人賠……下次我專打她的臉,打壞了,我賠!”

看著女兒的大圓盆臉露出來的氣憤,曲廣平一陣心累。

然而,身在京城,很多時候往往身不由己。

莫說長女,就連他自己也逃不開各種複雜的人情關係,有時不得不做違心事。孩子雖小,既已入局,他身為人父的只能儘量提高她的戰鬥力,以保小命。

“今晚到校場,爹教你武功。”除了自保,更為了爭一口氣。

那小郡主命硬,將來未必嫁得出去。如此一來,倒和他家的長女同病相憐。即便如此,更要向世人證明,他曲家的女兒不比北月家的差。

“啊?不用了,爹,我會武功。”曲大姑娘回憶和女侍衛的那場較量,“只是她那侍衛的身法古怪了些……”

“那就是武功!”曲廣平被氣得不行,一字一句,語氣漸揚且相當嚴厲,“你空有一身蠻力,沒有技巧,將來上到戰場就是最好的靶子!”

“女、女子也要上戰場?!”曲大姑娘被嚇到了,張口結舌。

天哪!好慘!

“……”曲廣平閉了閉眼,忍著脾氣,懶得解釋道,“今晚到校場,爹教你武功,回去吧。”

“哦。”

看出阿爹心情不好,曲大姑娘不敢多話,嘴裡嘀咕著退了出去。等她的大身板消失了,整間內室剎時空曠不少。曲廣平放下茶盞,無力抬頭,仰天長嘆。

有女如此,天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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