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榮昭南在樹林裡收拾王建華那幫男知青的事兒,因為王建華幾個連夜跑了,連同為知青的唐珍珍這幫人都不知道。

老支書怕惹麻煩,也不會讓村裡的人知道榮昭南動過手。

王三姨只認定榮昭南就是個軟弱的小白臉,打他又怎麼樣?!

腦後有風,榮昭南敏銳地一閃身,避開了大部分的牛糞,可還是有些飛濺到了他身上。

熟悉的臭味瀰漫開來,就像這幾年晦暗記憶裡的味道,晦暗又潮溼,骯髒又沒有希望,一層層碾壓在靈魂上。

他垂下眼,幽暗的眼底慢慢泛起森冷的紅血絲,白皙的手指微微蜷曲,手背上青筋畢露。

不行……

他對紅旗以生命起過誓,拳頭、槍口、刺刀,永遠不會對準自己人。

哪怕離開了隊伍,緘默和忍耐是誓言的底色,烙印在靈魂深處。

無知者而無畏,何以是罪?

他慢慢地捏緊了拳頭,沉默地看著遠方田野猩紅的夕陽。

王三姨看著榮昭南站在那裡,背對著所有人,卻沒有動靜,臉上,衣服上還沾了她砸的牛糞。

她得意揚揚地一邊拿著鐵鍬又去弄牛糞,一邊對著周圍的婦女嘲笑榮昭南:“瞧瞧他那雞兒趴軟的慫包樣~屁都不敢放一個!”

以前這來改造的小白臉被押著遊街也好,大會公開檢討也罷,慫得被石頭牛糞砸頭,都不敢說話,傻子一樣站那。

現在也一樣,寧媛不在,他也就是個慫貨。

周圍有個一起下工的村裡婦女到底看不過去,低聲勸阻:“三姨,你也五六十歲的人了,別這麼欺負年輕孩子……”

王三姨剛出了口在寧媛那裡吃的憋,哪裡肯收斂,乾瘦的臉上都是惡意的笑——

“我就說寧媛也是賤,找了個褲襠裡沒種的小男人,牛糞能治陽痿,我可是好心幫寧媛治她的小男人呢!”

說著,她唾了口黃痰進鏟子裡的牛糞,就要抬起來又去砸榮昭南。

可她鏟子才舉起來,一隻秀氣的手突然從她身後伸過來,一把扣住鏟子把手。

然後那隻手用力向後一掀——

“哐當!”一下,一鏟子連牛屎帶著她黃痰一起砸了王三姨一臉。

“啊——!!痛痛痛——”王三姨瞬間尖叫了起來。

不但她鼻子被砸出血,嘴裡都被砸進了不少牛糞,頓時忍不住作嘔起來:“呸呸呸——嘔嘔嘔——!”

牛吃素,牛糞裡蛋白質少,其實沒人屎臭,可那也是屎,進了嘴還是很噁心的。

寧媛提著她搶到的鏟子,臉色森冷地睨著彎腰嘔吐的王三姨——

“你個老王八婆子,一天天的廁所打地鋪——離屎“死”不遠了,老孃的人,你他媽也敢欺負!”

大老遠就看見這個老婆娘在欺負人,走近一看,那個被欺負的倒黴蛋居然是她罩著的人!

氣得寧媛直接飆了髒話!

王三姨抬頭就看見寧媛小圓臉滿是猙獰地又鏟了一鏟子牛屎,一步步朝自己逼過來。

寧媛這個小婊砸最近鬼上身一樣越來越潑辣,從來不會講究什麼尊老愛幼,得罪她就得捱打。

偏偏村支書不知道為什麼,又很偏袒這個小賤人!

王三姨這才好長時間不敢招惹寧媛這個“宿敵”,欺軟怕硬地逮著榮昭南欺負。

她一邊捂住流鼻血的鼻子,一邊驚恐地後退:“你……你想幹嘛!”

寧媛笑了,笑得燦爛到猙獰:“拿牛屎給你治病啊,你不是說這是好東西嗎,最合適給你個老王八延年益壽了!”

說完,她衝過來又一鏟子牛糞兜頭拍向王三姨。

“啊!殺人了!”王三姨瞬間尖叫起來,轉身就跑。

卻還是慢了一步,只險險避開了鏟子,但還是被飛濺的牛屎淋了一頭。

周圍的婦女們也都尖叫著在牛屎雨下四散而逃。

寧媛插著腰,胸口氣得一起一伏,指桑罵槐地喊:“欺負老實人算什麼什麼本事,賤不賤吶,再有下次,吃屎都是輕的,打不死你!”

村裡啥都好,就是某些王三姨一樣的老婦女,是真的太賤了!

她重生一趟,本來也是想繼續當個斯文人的,非逼著她當個潑婦!!

等村道上的人都跑光了,寧媛這才提著鏟子,氣呼呼地走到榮昭南面前。

寧媛沒好氣地道:“你怎麼跟個木頭一樣都不會反擊,平時拿著刀子,出入山林不是很能嗎……”

話還沒說完,她就對上榮昭南的眼睛,漂亮狹長的瑞鳳眼,倒映著天空暗紅的夕陽,卻死水一般,毫無波瀾的黑沉。

寧媛沒來由的心頭一顫,她怔怔地看著他一會,忽然拉起他的手:“榮昭南,我們回家。”

他沒有說話,沉默而安靜地任由她拉著他往牛棚小屋走。

兩人的身影在田埂上被斜陽拉長孤寂的形狀,卻又因為有了陪伴,彷彿多了些溫度。

回到牛棚小屋,寧媛拉著他坐下,馬上去起爐子燒了熱水,又去打了井水,端了水盆和毛巾過來。

她拿了毛巾仔細地替他擦掉臉頰和身上脖子上沾到的一些牛糞,他安靜地坐著,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寧媛彷彿又看見了那個沉默的、戴著黑框舊眼鏡、垂下劉海,穿著破舊工人裝的削瘦人影,獨自一人被押著遊街的樣子。

也想起了初遇的那幾個月,他總是躲在她身後,沉默冷眼看著腳尖的樣子。

你,懷疑過嗎?懷疑你守護過的這一切?

她終究沒有問出口,只是用毛巾擦過他蒼白的臉,慢慢地道:“榮昭南,過去的都過去了,就像冬去春來,一切萬物都會是新生的模樣。”

榮昭南好一會才喑啞地開口:“是嗎?”

寧媛低頭看著他,明明是無比鋒利又堅韌的人,此刻卻有一種奇怪的晦暗碎裂感覺。

她忽然把雙手放在他肩膀上,無比認真地道:“是,前進路總是曲折的,可你要一直向前走就會發現,你曾經的付出與守護是值得的,這盛世終會如我們所願。”

她無法說出自己曾經歷過的巨大時代變革,只能用聽起來空洞的希望給予渺小的安慰。

因為她不過是如此平凡的一個人啊。

但有些人生來卻不凡,擁有領導者的天賦,但在那之前,他們要長久地成為緘默者——

要比平凡人付出更多的代價、要承擔巨大的責任卻不被理解與承認的孤寂,要因為背刺與謊言而鮮血淋漓。

榮昭南抬起清冷蒼白的面孔,看著無比認真的姑娘,她站得那樣近,放在他肩膀上的雙手很用力。

她是那樣篤定,就彷彿她從燦爛的盛世走到這開端一樣。

烏黑大眼睛泛著充滿生機的明亮光澤,讓他心底幽暗的黑洞像也能被那些微小的光芒填滿。

他眼底的死水,也因為她篤定的語氣,慢慢地盪漾開。

榮昭南抬起手,按在她擱在自己肩膀的手上,修長的手指一點點地捏進她纖細的手指間,喑啞而緩慢地道:“我相信……你。”

這話題太沉重,寧媛忽然很想張開雙臂抱抱他,抱抱這個不該被那群無知者這樣對待的人。

他們這樣的人如果沒熬過痛苦與宿命的淬鍊,就會隕落在時代的縫隙裡成為塵埃。

可一旦熬過去,就會成為真正的持劍人,披荊斬棘帶領無數人走向正確的道路。

她想,上輩子的榮昭南瞎了一隻眼睛,都熬過去了,現在的他或許只是有一瞬間的茫然。

而她擁抱他的念頭是不合時宜的——有些擁抱與撫慰只屬於情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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