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群樹在夏日雨後清爽的風中震顫,枝葉喧譁搖曳。

陽光鋪就在石板大道,伊恩牽著駝獸,載著自己的行李,在鉑因工坊的門口與映光修女告別。

摩達管事正在懷光教堂接受‘詢問’……當然,這也是一種保護,總而言之,這位疲憊的老人也該去睡一睡了。

雖然夢醒後,世界還是這個世界。

但最起碼,這個時候他該休息。

“感謝你的協助。”映光修女認真地對伊恩低頭行禮:“如果不是你的幫助,或許我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查明發生在萊安領周邊的失蹤案真相。”

“實際上,你已經找到真相的線頭,和我沒有什麼關係。”伊恩抬起眉,戴上頭盔,他認真地回答:“我只是順手而為。”

說實話,比起映光修女對於自己這位協力者的感謝,他還要感謝對方非常配合地展現出了源自於‘飛焰地’的霞輝草被腐蝕樣本。

如此一來,水就被攪渾。

不管真相如何,後來的所有調查者都得面對一個問題。

——究竟是萊安男爵和飛焰地勾連,還是他背後的‘靈知院’和飛焰地勾結?

後者無法錘實,前者就有點敷衍……但因為時機實在是太巧,再加上飛焰地最近這段時間真的在搞生物戰,又不能說沒有這回事。

無論如何,無論是哪一方,調查都會走偏。

更何況,無論哪一方,都有各自的理由,不怎麼想要調查出真相。

尤其是靈知院——只有他們知道,那位副科長不可能與萊安男爵同歸於盡,但他們真的是這場事件的幕後主導者,所以絕對不敢跳出來辯解。

“願意順手而為,就是最大的幫助。一向如此。”

龍女微微一笑,然後輕聲嘆息:“只是可惜,我們永遠只能作事後的收尾,悲劇已然發生,死者不能挽回。”

“懷光教會真的什麼都不能做嗎?”

伊恩此刻已經轉身上了駝獸,這頭駝獸溫順地擺了擺頭,讓少年撫摸它毛茸茸的頭顱。

摸著駝獸腦袋,他輕聲道:“我也認識一位懷光教會的老者……我曾經向他詢問過許多事情,但都不曾問過這個問題。”

“因為我知道,他們已經做了很多很多……甚至超乎他們力量應該承擔的責任,對得起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

“只是現在,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問……”

伊恩抬起頭,凝視著眼前的修女:“懷光真的不去做嗎?”

伊恩的話中有話,而且也知道自己所問非人。

映光修女雖然實力不錯,但顯然不是懷光高層,也不是真正的聖職者,她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

但是,她在感慨。感慨懷光教會只能事後的收尾,這就讓伊恩感到好奇……好奇懷光教會內部,是如何看待自己所在組織的一貫行動方針。

所以,就問問。

面對這個問題,映光的笑容收斂了起來。

她眉頭輕顰,就連頭頂龍角的光都緩緩黯淡。

龍女緩緩道:“……我不知道。”

她有些不甘,亦有茫然:“這個問題我也問過我的老師,但她說,我不是真正的聖職者,我不會理解。”

“騎士,雖然聽上去有些古怪,但我在數年前還只是北方懷光聖山周邊,伴靈之民村落中的牧羊女……還會種點土豆和胡蘿蔔。”

說到這裡,龍女有些懷念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有不少農作的老繭:“雖然辛苦,但的確是一段平靜的生活。沒有戰亂,沒有邪教,沒有魔獸,也沒有領主的壓迫,我們自食其力。”

“當時的我還不覺得,但出門在外,遊歷了這麼些年,我終於有些明白,為什麼村裡的老人都說我們的日子過得就像是在樂園。”

抬起頭,映光修女與伊恩對視:“懷光的聖職者都是好人。”

“他們不收稅,不管事,不立規矩,只是定期清繳周邊魔物作為報酬,和我們交易一些食物,最多調停幾個村落間因為水源的矛盾——但並不是蠻力停止,而是開闢另一個水源,讓村落自然而然地停止糾紛。”

“有一天,我帶著家裡的土豆去交易時,領隊的聖職者說我的血脈中有天生的潛力,但如若不去練習令它肆意燃燒,既傷人也傷己,故而詢問我願不願意成為昇華者——懷光之光啊,這是整個村子的榮耀,亦是我的幸運,我怎能拒絕成為一名懷光修士呢?”

“於是我就有了一個老師,她帶著我和其他弟子游歷諸地,最終為我安排了一個在瑙曼城的職位,要求我在這四通八達之地歷練學習。”

說到這裡,映光的語氣反而變得堅定起來。

她抬起頭,認真道:“請見諒,騎士,我說了許多繁瑣的事情……但其實我想要告訴你的是,懷光並不是什麼都不管。”

“我們除卻會主動平定那些巨大的災難外,也會處理那些‘非人’帶來的問題。”

“譬如說魔獸,異形,亦或是諸祭靈邪教祭祀的‘靈’……就好比這次,本地教會認為失蹤案是南嶺本地的邪教所為,再加上有信徒求禱,所以才有我出動。”

“只是,像是萊安男爵殘害他的領民,這種‘人類之間’的事情……懷光的處理方法,大概就是處理我家鄉水源的問題那樣,嘗試去開闢另一個水源,讓紛爭和壓迫自然而然地停止。”

“這就是我理解中的‘懷光’,就如太陽會令人脫去厚厚的鎧甲和衣衫,不再互相提防戒備;而寒風卻不能,強行剝去的行為反而會讓人愈發警戒那樣。”

“只是……”

說到這裡,映光修女沉沉地嘆了口氣:“人類間的事情,又豈是水源這麼簡單的事,太陽與寒風也無能為力……絕大部分時間,我們也無能為力。”

“對不起,我可能說不清楚我的想法,但大致就是如此。我不認為懷光的處理方法是錯的,只是可能……不是最好。”

“不。”

而靜靜聆聽的伊恩開口,他斷然否定映光修女的說法:“說的很好,非常關鍵——我已經大概明白了。”

少年的眸光低垂,他有些明悟,心道:“無政府主義者?還是集體無政府中,最極端的那種‘田園秩序’?否定權威,將所有的一切都交付於人自己,除此之外什麼都任其自然?”

“這又是哪來的一群瘋子……”伊恩心中都無奈了:“在有昇華者的世界還搞這一套?不不不,我搞錯了,正因為有昇華者才會去想搞這一套,因為每個人的生產力都極高……但懷光本身不就是一種權威嗎?”

雖然有些片面,但依照映光所說,北方懷光聖山周邊,沒有任何城鎮,只有根據族裔匯聚在一起的村落。

村落之間自然耕種,自理水源,相互之間交易各自的必需品,沒有皇帝,沒有國王,也沒有總督以及一切‘統治者’——他們中甚至沒有名義上的村長。

這種扁平化的社會,究竟是不是懷光想要建設的社會,亦或是說他們不願意管理太多,所以放任自然的結果,都能看出他們的傾向。

——懷光不願意介入人類社會間的問題,而是將自己保持在人類社會之外,維持一個‘獨立’的視角。

什麼無政府,什麼不干涉,什麼只應對災難,不介入社會。

全部都是細枝末節。

在伊恩看來,這個獨立的視角,可能才是真正的關鍵。

——是預言之書的要求?還是靈能的特殊條件?

同為先知,伊恩感覺,自己大概能理解了……

或許,懷光教會那本能夠預言所有災禍降臨的‘預言之書’……就是一個誘因。

正因為獨立於人類之外,故而才可以看見人類的一切未來。

“非常感謝。”

將腦海中的想法記錄在銀色晶片中,少年露出微笑,他的聲音透過頭盔:“那麼希望還有再見之日。”

“也是如此。”

映光修女點點頭,她忽然又想起什麼:“對了,騎士,如果你接下來的目的地是瑙曼城的話,請儘量將行程放慢一點。”

“瑙曼城如今陷入戒嚴,根據我的師兄和輝劍執行者所說,城內有非常大的麻煩,天炎大主教已經閉門不出,巴頓侯爵似乎也因此遇刺——似乎是因為飛焰地,但也有可能是因為迦南摩爾,指不定還是拜龍邪教,目前說法紛亂無比,南嶺的首府已然亂成一鍋粥。”

說到這裡,她也忍不住嘆了口氣:“總之,最好別這麼早過去。”

“師兄?飛焰地?還有其他的玩意?”

伊恩已經準備出發,但聽見這句話後就停下。

他疑惑道:“恕我直言,剛才我就有些不明所以——贖光執行者不是,呃,一位女士嗎?”

映光委婉地解釋:“但她喜歡被叫做師兄……可能是……嗯,她個人的癖好?”

“原來如此。”伊恩感慨:“人各有志……謝謝了,映光修女。”

“僅僅只是衷告。”

如此說著,伊恩駕著駝獸離開,而映光修女注視著駝獸遠走。

隨後,她轉身,準備回到教會,進行接下來與帝國真理院與貴族法庭成員進行交接。

而伊恩在離開一段距離後,籠罩在頭盔下的表情逐漸變得嚴肅起來。

“拜龍邪教……”他喃喃自語:“琳達的預言……”

“因為我而改變的那個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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