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魔域深處。

蕭天煬走在一間幽暗寬闊的殿堂裡, 四周堆積著大大小小的骸骨,它們鋪滿了刻畫著奇異雕紋的青銅地面,倒映著暗色的火光。

大殿兩邊銅盆裡的火焰幽幽燃燒著, 它們光色黯淡,似乎也沒有溫度, 泛著一股詭譎幽冷的氣息。

他們正在向前走, 越發深入到宮殿內部,那火光影影綽綽,照耀著佈滿血汙和凌亂刻痕的銅牆,以及地上形形色色各種尺寸的屍骨。

他看向前面引路的七殺星,“君上若是要殺人拋屍, 這倒是個好地方。”

後者走在稍微靠前一步的位置, 一身黑甲流淌著焰光, “那你已經死在外面了,何必要走到這裡。”

她說得好像真的能輕鬆殺了他一樣。

不過蕭天煬很清楚兩人間的修為誰高誰低,也就沒再就這個問題發表意見, “敢問君上,你帶我進魔域這段時間,現世裡過去多久了?”

七殺星思忖片刻,“十……二十幾日?”

蕭天煬:“你自己都不確定嗎?”

蕭天煬看清了那個東西。

七殺星微微側過頭,“仙君指的是?”

沒等七殺星迴答,他又繼續道:“或者說,是它的一部分?”

七殺星無言地嘆氣。

話音戛然而止。

蕭天煬觀察了片刻,“之前在會海峰的時候,在天空中,貴教主召喚出的那個東西,就是這個?”

蕭天煬一驚,“類似神念?”

“差不多。”

它軀體的形狀非常不規則,勉強算是個橢圓,彷彿是由無數個碩大的臃腫肉塊組成,外面沾滿了粘稠的黑色膠狀物質,下半部分更多的是液態,周遭地面都淌出無數黑色水痕。

“因為我確實對此一無所知, 而且一時半會也無法去貴教地盤翻閱卷宗?”

——他很難形容那究竟是什麼,倘若將它縮小几百倍,可能乍一看會讓人覺得像個大型魔物。

坑坑窪窪的地面滿是裂痕,青銅地磚四分五裂,露出插滿骨片的暗黑焦土。

“仙君為何有這麼多問題?”

蕭天煬忍不住又問:“君上每回都是帶別人來觀光麼。”

縱然她臉上沒有鮮明的表情,蕭天煬也看出那是不想多說的意思,“哦,所以那就是。”

七殺星:“倘若你在現世,那確實唯有使用七絕祭生秘咒印,獻祭天賜之體換取天濁之體,然而你已經在這裡了。”

七殺星:“……我應該很確定麼?我只來過這裡幾回, 每回都不會去在意外面究竟過了幾天, 更何況每回進來的時長也不同。”

她似乎有一點不耐煩, 但也只是無奈, 並沒有多少怒氣。

各類暗色的晶石矗立著,上面纏繞著細細的光環,密密麻麻的咒文浮動其間,在數百座晶石的環繞之下,這深坑的正中間,有一團漆黑巨大的不明物質。

這裡的濁氣有多濃烈已經不用說了。

七殺星開始繼續向前走,“仙君可以好好思量自己想要拿什麼交換了。”

他們這一路穿過的殿堂,其實稍有些坡度,只是不太明顯,然而因為走得時間很久,所以兩人必然是走到了魔域的地下。

七殺星就站在一步之遙的位置,蕭天煬卻覺得她整個人和一團濁氣也沒什麼區別。

七殺星微微搖頭, “我不知仙君會如何選擇,但除了第一回 之外,後面我帶人來此處,他們都不止是來看風景的。”

蕭天煬忽然出現在她身後,伸手按住了這位魔君的肩膀,“君上又交換了什麼?”

蕭天煬看向那張被遮掩了半邊的蒼白麵容。

七殺星微微搖頭,“這是黑星的本體,你那日見到的,只是它意識的投影。”

這破地方也沒什麼風景。

除了濁氣之外,他幾乎感覺不到別的存在。

然而此時此刻,他眼中呈現的,那一團黑漆漆的不明生物,幾乎有一座城鎮的尺寸。

七殺星:“……仙君哪個字沒聽清楚?”

七殺星輕嘆一聲,“這個距離了,仙君還沒感覺到它的力量麼?”

蕭天煬皺起眉,“我並非天賜之體,有什麼可以獻祭的?再說我已經是魔修了。”

他看著那深坑裡的漆黑生物,它那怪異龐大的形體塞滿了凹陷的地面,一坨一坨凸起的肉塊朝著不同方向蠕動著,偶爾又閃爍起腥紅的光點,成片的紅光宛如無數只滿懷惡意的眼眸,在陰影中窺伺著外界,很快又歸於黑暗。

那燃燒著暗紅火焰的銅盆消失了。

蕭天煬一愣,“什麼?”

她稍稍一停,“能夠行至黑星面前的人,可以用自己有的一切交換,記憶,思想,感情,快樂,痛苦,憤怒,乃至各種情緒都可以,換取的也未必是天濁之體,也可以是別的。”

當他們走到盡頭,上方的穹頂越來越高,前面出現了一個無比廣闊的深坑,少說有數千丈見方。

蕭天煬:“我只是覺得有很多濁氣。”

蕭天煬暗想道,“你說第——”

七殺星的上半臉被護面遮蓋, 然而從她的露出的下半臉來看, 她對這個問題似乎很無語。

那缺失血色的薄唇毫無起伏,看不出半點笑意,卻也並不像生氣的樣子。

“你方才說除了第一次?所以你第一次來這裡,就是為了獻祭以交換力量對麼?你將什麼獻給它了?”

蕭天煬平靜地道:“你的眼睛?你的感情?你的回憶?你的——”

“仙君不用猜了。”

七殺星攥住了他的腕子,似乎沒怎麼用力,卻輕鬆地將他的手拿了下來,“我給了它許多東西。”

蕭天煬目光下移,看向捏住自己腕骨的手掌,那修長的五指也覆蓋著冰冷堅硬的甲冑,指爪鋒利如刀。

他們的身高只相差寸許,他微微低頭看著她,視線落在對方的面甲上,“為什麼?”

七殺星一動不動,“因為除了那些,我一無所有。”

“我以為你會說因為你想報仇。”

七殺星默然片刻,“你更想報仇,不是麼,那是你的家人——”

蕭天煬用力甩了她的手,“是嗎,只是我的家人?”

七殺星再次嘆息一聲,似乎有些疲憊,“仙君希望我說什麼呢?”

蕭天煬都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態。

一身紅衣的俊美青年慢慢後退了兩步,然後抬起了手,手掌遮住了對方的上半臉,只看著那硬[ting]的鼻樑和缺血的薄唇。

——記憶深處或許有過這張臉,更圓潤稚嫩些,沒有這麼蒼白瘦削,也沒有這種稜角分明的輪廓。

但那時她已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人,並非孩童,故此與如今這青年模樣其實也沒有差得太多。

那時她的臉也不曾被這冰冷的護面遮掩,只是蒙著柔軟的綢布。

蕭家的小姐少爺們無人不知,他們未來三嫂或是三弟妹的眼睛生而有疾,幾乎不能視物,也不得隨意見光,需得常年上藥。

“我算哪個牌面上的人物,還敢要求君上說什麼?”

蕭天煬自嘲般地笑了一聲,“說那鷺山府掌教看上你的天賜之體,因你與我三哥訂婚,王喬那廝為了讓你無牽無掛拜入鷺山府,才害死我蕭家滿門?還是說若非大舅辦了那宴席,其中恰巧有鷺山府的管事,才讓你被發覺?”

七殺星淡淡道:“蘭因絮果,現業誰深,如今何必再說這些?仙君請自便吧。”

說完就要轉身離開。

蕭天煬深吸一口氣,終究還是忍耐不住,伸手一拳砸在了她的肩膀上。

“何必再說?你他孃的就只有這句話?”

——這下他並沒有留手,那佈滿嶙峋利刺的肩甲瞬間碎裂,然而卻沒有血肉四濺、骨茬橫飛的場景。

她傷口的截面處蠕動著無數細細的黑色觸鬚,空中濺射的也是粘稠的黑色液體,很快又如同時光倒流般悉數反撲回來,融入了傷口之中。

眨眼間,那被打碎一塊的肩膀已經復原。

七殺星輕輕彎起嘴角,反手也是一拳,直接打在了他的頭上。

“你他爹的又想聽什麼?”

她冷笑著反問,“聽我痛哭流涕說我如何對不起你們家?你想聽嗎?”

蕭天煬躲閃不及,整個腦袋都被打爆,鮮血、肉脂、骨茬漫天爆射,在空中又化作黑霧。

他那失去頭顱的脖頸斷口上,也開始冒出細細的黑色觸鬚,無數纖細的霧流狀觸鬚瘋狂伸長,連線了空中的黑霧。

腦袋也重新長了回來。

“你並不曾對不住我們,我也不想聽這話——”

蕭天煬按了按自己的脖頸,“在那屋頂塌下之前,你已經‘看’到會發生什麼,你為了救下七妹暴露了你自己,一切都被管事看到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是天目。”

他的師妹曾經幫過的呂燕,那兒女丈夫皆被穆蘄殺死的人,就有一種頗為罕見的天賜之體,被稱為地眼。

地眼的擁有者們,在觸碰到一些活物或者死物包括屍體時,能看到與之相關的一部分過去。

這種體質雖然不常見,但在修士看來,卻也算不得珍貴,因為修士們對活人可以攫魂搜魂,對死物可以使顯往之術。

有許多辦法去探究過去的事。

但是——

與地眼相對的另一種體質,被稱為天目。

擁有這種天賜之體的人,能看到未來發生的事。

天目的擁有者鳳毛麟角,甚至在天賜之體中,用萬里挑一來形容都不誇張。

而且,已有記載的天目,也最多隻能看到短短一瞬後的事情。

因為天目和地眼一樣,擁有這種體質的人都沒有靈根,所以只是普通人,那一瞬間幾乎不夠他們做出什麼反應。

還有一點不同的是,地眼的力量大多是透過身體接觸來啟用,天目卻可以只用眼睛注視目標,就會收到那些未來相關的畫面。

“是。”

七殺星淡淡道,“從小便是如此,我看到的將來,有時就是下一刻,有時是幾日之後。”

有些地眼能看到幾個月前的事,相比之下她這種水平好像不怎麼樣。

然而,天目看到的是將來,她已經遠超所有書上記載過的天目擁有者了。

過去他其實也不知道天目的存在,縱然這些年知道了,一開始卻也不曉得天賜之體能拿來獻祭。

所以他查了很久,終究也沒能接觸到真相。

直至後面被師弟和師妹提醒,他終於想到了另一個可能擁有天賜之體、並且和蕭家有緊密關係的人。

“王喬想要你做什麼?讓你變成魔修給他幹活兒?”

“……他那時已經修煉了濁氣,倘若我對他全心全意信任,我就可以獻祭我的眼睛,為了他換取修為,但這必須是我自願的。”

“不能用法術控制你?”

“不能。那就不是自願。”

所以鷺山府掌教要殺盡她的親族。

蕭天煬閉了閉眼。

他如今也一百餘歲了,在蕭家待的日子還不滿十年,只是歲數的零頭。

然而許多事卻是記憶猶新,如在昨日。

譬如說大舅走鏢時險些被妖獸殺了,是一個鷺山府修士將他救了,他回家後要舉辦宴會答謝那修士,彼時大人們在前院宴客,那些不滿十五歲的小輩們在後院玩鬧,其中恰巧就有與蕭三少爺訂了娃娃親的喬家小姐。

因為喬家人早年救助過蕭家老太太,蕭家給喬家一筆豐厚的報酬後,兩家偶爾有些來往,其中有兩對夫妻互相交好,便早早定了婚約。

他們定下婚約時,並沒有指明誰和誰,只是想兩家結個姻親。

那娃娃親並非是一定要履行的,若是將來孩子之間看不對眼,大人們自然也會作罷,只當玩笑。

若是互相看上了,那就是好事一樁。

後來喬家人遭逢意外,只剩下兩個老僕與尚在牙牙學語才沒能出門的二小姐。

蕭家經常照拂她們,喬二小姐歲數稍長,就常被蕭家的姨母們帶來做客,她與蕭三少爺歲數相近,自小相識,也玩到了一處。

那場宴會舉行時,兩人就在後院的屋簷下看荷花,誰知水上的一座四角亭塌了,險些將蕭七小姐砸死在裡面。

——如果不是喬二小姐早早衝過去將人拉出來。

她當然可以選擇不救人。

雖然若是那樣,年僅五歲的蕭燾,多半就會埋骨於那座涼亭中。

可是,喬小姐能救下蕭燾,就是因為她“看”到涼亭塌了,才提前跑過去將人拉出來。

若是她全程袖手旁觀,別人根本也不會知道她是有能力救人的。

畢竟,她自己也只十歲,人還在屋裡,離得頗遠,那亭子塌得又很快,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怪她。

蕭家雖然頗為富庶,但也只是一群鏢師,並非什麼大貴之族,縱然有丫鬟小廝卻也不多,家裡的少爺小姐,除了那一兩歲走不穩路的,但凡稍大點的孩子,身邊都不會時時刻刻跟著下人。

蕭天煬輕嘆一聲,“那亭子是鷺山府的人弄塌的嗎?大舅被他們救了,是否也是陰謀的一環?他們早就懷疑你?還是說前面的一切都是巧合?”

“當年去蕭家做客的鷺山府修士們皆已身死,早早被他們掌教殺了。”

七殺星隨口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若非你與蕭家牽扯到一處,或許你也不會被那姓王的發覺,畢竟我們家來往的人太多。”

蕭天煬沉聲道,“但這些對你都不重要了,是麼,因為你將你的情感獻祭給了那個東西?”

七殺星忽然笑了一下,“蕭煦,你是雙屬天靈根,不說你揹負血海深仇,只說修煉本身,你的路可謂是一帆風順——同門找茬打架這就不必說了,上至天靈根下至廢靈根都能經歷這種事。”

“你的悟性遠勝王喬,對你而言,報仇所需的只是時間而已。”

她停了停繼續道,“但是,沒有靈根的人,若是想要做什麼,那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感覺,你可知道究竟是如何的絕望?”

蕭天煬正要說話,七殺星卻沒給他機會,“你不知道。”

蕭天煬:“你怎麼——”

七殺星:“你不知道。”

蕭天煬以最快速度吼道:“我沒想說我知道!我當然不知道!拜入玄仙宗之後,我經歷的最糟糕的事,也不過是險些化為魔物時的恐懼,或是險些死在徐州時遍體鱗傷的痛苦——你呢?你如何逃出蒼鷺山,如何剜去眼睛獻祭,如何在北域修煉,成為祭星教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你定然比我辛苦得多。”

可是你還會難過嗎?

他想著。

黑星不僅收走了那雙眼睛,或許也將過去的那個人殺死了。

——她曾經是什麼樣子呢?

他們相處時間不算很多,至少比較起來是這樣。

後來他再去回想,只記得那是個看似笑容靦腆、偶爾說話有些嗆人的傢伙。

她在廊下逗弄著鸚鵡,聽見腳步聲笑盈盈地轉身,說五弟待會兒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划船。

蕭五少爺撇著嘴說無趣,還不如去演武場練槍,便扯著她去了前院,興沖沖地說自己學了新招式,今日一定會打敗你。

“……首先,打敗一個瞎子並不光彩,其次,你贏不了我。”

“你贏了我也不光彩吧,你還比我大三歲呢!”

“啊對,我還是瞎子呢。”

“……你並非完全看不見!”

“但我與你比武時不會睜眼的。”

然後是毫無驚喜的結局,蕭五少爺躺倒在地上,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你不會要哭吧。”

“誰要哭了!我只是想打噴嚏!”

後來他們又說了什麼?

“蕭仙君,你如果在這裡哭出來,我會很難辦的。”

七殺星清冷悅耳的聲音將他喚醒了。

蕭天煬眨了眨眼,只覺得恍如隔世,“我在你面前哭過很多回麼?你為何總覺得我會哭?”

七殺星不假思索地答道:“你三哥說你是個哭包。”

蕭天煬:“……”

蕭天煬忽然有些想笑,“所以你確實都記得,雖說你不會再為此痛苦。”

“當時我與魔物無異,蕭煦,我不能失控。”

七殺星輕聲道,“後來修為穩固,有些東西漸漸回來了,只是終究和最初不同,我又有了喜怒悲歡,但是……沒有那麼多。”

“會越來越多的麼?”

“會的。”

“所以……你是因為這個才沒去報仇?”

七殺星微微搖頭,“最初那些年沒有報仇的慾望,也沒這本事,王喬好歹也是化神境,後來我倒是能殺他了,卻見你在四姑姑墳前發誓,說你一定要手刃仇人,我看你彷彿真的很想這麼做,而我並沒有那麼強烈的念頭,或許也是我心裡覺得對你不住,就讓給你好了,倘若那能讓你好受些。”

蕭天煬沒有開口。

他這邊不說話,七殺星也一言不發,一點都不著急。

兩人佇立在滿地骸骨裡,就這樣沉默了許久。

蕭天煬忽然開口道:“走吧。”

“你要與黑星交易?”

“不了。”

蕭天煬扶額,“其實我只是單純想來看看,以及找機會與你說句話。”

七殺星:“……你還有什麼想說的一併說了吧。”

蕭天煬沉思片刻,“你改名了麼?”

七殺星:“?”

蕭天煬眨了眨眼,“你還叫喬松亭是吧?”

七殺星:“…………嗯。”

蕭天煬假裝沒聽出對方語氣裡的無奈,“若是我說,我想立刻去殺了王喬,毀了蒼鷺山,解我心頭之恨,你要如何?”

七殺星反問道:“所以你要我送你出去?”

“不僅如此,我想你和我一起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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