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德國冬天天黑得早,不過四五點光景便已經黑沉沉。外面又飄起了雪,高樓下,穿大衣的人頂著風雪形色匆匆。

天氣完美契合應隱心情,她現在只想來首二泉映月。

按行程,anna會過來帶她出去吃晚餐,或者安排酒店餐,之後去機場與商邵匯合。應隱在床上輾轉反側地看了五集海綿寶寶後,anna撳響門鈴:“應小姐,車子在樓下等,我們今天出去吃晚餐。”

應隱懨懨地爬起來,抱著被子,一開口鼻音嬌憨:“我好難過。”

anna在德國長大的,一時間分辨不清:“難過,是心裡,還是身體?”

“心裡身體都很難過。”應隱吸吸鼻子,頭髮蓬亂著:“我想去雪地裡打滾。”

anna委婉勸誡:“這恐怕不太行。”

應隱下床,腳尖蹭進拖鞋裡,呆坐著哀傷了一會兒。

護照就不該給他,不然她現在好歹還能跑路……

粉白的瓣掐著當中嫩粉的芯,花型飽滿豐碩,枝幹墨綠筆直,用硫酸紙層層疊疊包著,接過時,花香浮動在十一月末的風雪中。

她畫完妝,換上衣服,也沒問為什麼要從前一天的優雅名媛風換成今天的都市職人風。

應隱識趣地抱花坐進車裡,不認帳:“送了花也不原諒,反正你都看光了。”

邁巴赫繞過噴泉環島,商邵才慢條斯理地說:“我有說了是為這個道歉麼?道的是飛機上的歉,昨晚看光的事,恐怕不能算我的錯。”

應隱中午一心陷在激烈的心跳中,沒顧得上看他今天穿什麼,現在腳步驀地頓住了,看清了他的馬甲西裝和大衣,黑色的,筆挺,但令人覺得溫柔。一股深沉的矜貴。

上了車,司機是主辦方的人,不必商邵吩咐目的地,便將車徑直駛往目的地。

但她想這些,未免得寸進尺,因此無法宣之於口。

“不是你的錯,難道是我的錯?”

應隱想到他飛到英國去哄女孩子,可能也是這幅模樣,漫不經心的,沾著風雪,不容人不心動。

換好了衣服,anna比大拇指:“真好看,羨慕我們邵董。”

“他聽不懂。”

德意志晚七點,城市夜燈斑斕閃爍,濃郁冬夜中,霓虹色溫柔地鋪陳,商邵沾染風霜,正靠在車門邊,攏手點一支菸。

她吞了飯前吃的藥片,帶著暈暈乎乎的二胡聲和濃重到無法呼吸的鼻塞,踩在雲端似的跟著anna下了樓。

細白的雪落在他肩頭與袖口,他是挽著胳膊的,一指攏著火,一指按著火機,臂彎裡一捧熱烈的鮮花。

什麼畫個淡妝,換身衣服,挽個頭發,她一剎那全懂了。

“你可以不看!”

凝神思索零點二秒,無精打采但十分聽話地拿走了玳瑁色的鯊魚夾。

“不喜歡?”商邵低了聲問。

“我給您拿了新的衣服。”anna不動聲色,用衣撐把一整套掛好。

人已經走到這了,萬萬不可能再扭頭回去。應隱一步三遲疑,但還是陷進他的圈套裡。

“畫個淡妝吧,”anna建議:“心情能愉快點。”

直筒深藍色牛仔褲,棕色尖頭高跟短靴,黑色高領打底外配一件同為大地色系的對襟係扣開衫,外面的廓形黑色翻領大衣剪裁利落。

很法式時尚的一身,夠正式,但不算刻板。

她就是好糊弄,以至於anna都要撇過臉去偷偷笑一下。

應隱:“……”

“應小姐,挽個頭發。”anna步步為營,左手一根簪子,右手一個鯊魚夾。

她今天穿得很時尚利落,挑落的額髮掩著她蒼白的面容,看著有股脆弱的倔強。

應隱偏過臉去,目光落在花朵上,眨一眨眼,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商邵吁了口煙,散漫地笑一笑:“道歉的話,有花才算心誠。”

她知道他晚上還有會議和應酬,這一趟酒店,是專程為她而回的,是他嚴謹的公務生涯中不可思議的心猿意馬。

臨近年底,即使是高冷端莊的商務酒店,也裝飾上了聖誕元素。應隱穿過掛有綠色聖誕結和彩燈的前臺,在anna推開玻璃門的下一秒,看到了站在邁巴赫車門邊的男人。

“你又病又醉,不穿內衣撲我懷裡,我能有什麼辦法?”

走至車前,門童一時沒有過來,隔著距離看他把花遞進她懷裡。

她接過花,抬起眼:“為什麼送花?”

英國的冬天天更黑,夜更濃,花也更嬌翠欲滴,他送得輕車熟路,真是慣犯。

應隱現在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了,熱水洗過臉,她乖乖在梳妝鏡前坐下,敷粉畫眉,一筆一筆心不在焉。

應隱瞪眼看他,又看司機。

點菸時分明漫不經心,看到應隱出現在視線內,他才稍稍站直。白色煙霧在指尖繚繞開來,隔著轉動的旋轉門和起落的乘客,商邵對她笑了笑。

“花店裡沒有這個花,我讓助理開車找了很久,在一個德國老太太的玻璃溫房裡找到。”

應隱現在還不想聽他名字,冷不丁一聽到,二泉映月又在腦子裡響起。

應隱在有人照料飲食起居的情況下很少動腦筋,給什麼吃什麼,給什麼穿什麼,也不挑剔。

“不看怎麼照顧你?”

“那你可以推開我,把我埋被子裡。”

“試過了。”商邵口吻平淡:“但你只想坐我懷裡,我放手你就哭。”

應隱當然記得自己哭得一塌糊塗,醉醺醺的痛苦中,她只覺得坐他懷裡好舒服,因此按著他的手貼自己腰上,要他用力抱緊她。

她醉了,什麼都不知道,但商邵知道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咽之又咽的喉結,瀕臨極限的定力,以及,自暴自棄的慾望。

她根本不知道危險的地方在哪裡,又有多迫近,還天真地糾結他究竟看光了她幾分。

應隱臉色爆紅,拼命給自己找場子:“那個……那個是我喝醉後的正常反應,我跟誰都這樣。”

商邵眯了眯眼,“是嗎?”

應隱嗅到冰冷氣息,一時覺得心臟發緊,小女子能屈能伸地說:“……不是。”

又把花塞他懷裡:“還給你!”

花瓣撲簌簌地落,香氣襲人。

商邵:“……”

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有一天連花都送不回去。

他笑了笑,接過花,比她更能屈能伸:“好,還給我,別原諒我。”

那束從溫室裡養出來的瑞典女王,絢爛粉釅的頭顱高高昂著。

車輛在街道上平穩穿行,四處玻璃高樓倒映黑的天,白的雲。應隱看著窗外,嘟嘟囔囔:“好虧,我又不能看回來。”

商邵頷首:“確實。”

應隱察覺自己想打噴嚏,趕忙抽了紙掩住口鼻,啊鼽一聲,眼眶溼潤可可憐憐地說:“商先生,工傷……”

商邵看著她不說話,目光不緊不迫,意有所指。

“商邵……工傷……”她鼻音憨憨嬌嬌的。

“想要什麼?”

“我要……你一個秘密。”

商邵挑了挑眉:“銀行卡密碼?”

應隱大窘,嘴硬:“……別以為你很瞭解我!”

商邵忍住笑意:“好,什麼秘密?”

“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做什麼?”

“要挾,以供將來供敲詐勒索。”

“……我確實有一個秘密,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知道,但恐怕沒有勒索價值,聽麼?”

應隱捂著一團紙巾,做出些洗耳恭聽的模樣。

商邵想了想:“我是家中長子,命運從一開始就註定。去什麼地方上學,該交什麼朋友,應該擁有什麼樣的抱負和理想,都沒有懸念。三十六年,我眼前的軌道明確,從沒有越軌的可能,也沒有新鮮的分岔路口。”

他頓了頓,念她的名字:“應隱,你恐怕很難想象,我看上去說一不二,但長這麼大,其實只做過一件半真正叛逆的事。”

“一件半?”

“嗯,一件半。”商邵無聲地笑了笑,“另外半件是失敗的,所以我不是很想提。剩下的這一件,很小。”

他轉過臉看著她,眸底倒映著對面窗外的街燈。

“我有一個紋身。”

應隱一怔:“紋身?”

她攥緊紙巾,露出通紅的鼻尖,滿臉都寫著不敢置信:“你有紋身?”

這男人渾身上下都透著矜貴,好像不沾染任何世俗煙火氣,念哲學,不近女色,禁慾清高,在乘車間隙的放鬆方式是讀黑格爾,隨便用用的披肩也要用特定的小羊毛。

他不是挑剔,是萬物儘可挑選,從入口、入眼的,入耳的,到入心的。

這樣的一個人,像喝露水,目下無塵,應隱怎麼能想到,他竟然會允許有東西扎破他的面板,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

商邵看她震驚的模樣實在生動,忍不住失笑一聲:“我說了,是很小的一件事,但已經是我最大最成功的叛逆。”

應隱想到答案:“是前女友的名字麼?”

商邵瞥她一眼:“這不是叛逆,是無聊。”

“那是什麼?”

“我只分享一個秘密,你問的是另一個。”

應隱:“……你騙我,紋身怎麼可能別人不知道,只有我知道?難道商先生不游泳麼?”

“紋在了游泳也看不到的地方。”

應隱瞬間想到答案,一時間沉默,半晌,哀婉沉痛地說:“商先生,隱隱為你隱隱作痛。”

又想,難怪你有功能障礙,你不障礙誰障礙!

“應隱,”商邵無語,一字一句:“……不是那裡,停止你糟糕的聯想。”

“對不起對不起……”應隱低頭,腦袋又靈光起來:“可是……你前女友……也沒看到過麼?”

於莎莎確實不知道,因為他們沒有做過那麼親密的事情。

至於為什麼沒有分享給她……商邵在今天之前,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分享的價值。它只是留在了他的面板上,在刺針和墨色著下的那一瞬間,他學生時代的叛逆就已經完成了,這件事也就失去了剩餘的價值。

“她沒看到過。”商邵簡略地肯定了她的疑問。

“你們……”應隱仰起臉,唇用力抿著,似乎欲言又止。

可是她的雙眼,又過於明亮了。

商邵微微瞥過眼眸,看穿了她在想什麼。

他氣息裡帶著若有似無的笑,伸出手去,漫不經心地在她額上點了一下:“噓。”

車子在一所酒店門口停下了,禮賓前來拉開車門,迎出裡面的貴賓。

應隱跟著商邵下車,進了大廳,有另外穿西服的人前來迎候,胸`前掛著工作證,應該是峰會的官方接待。

“商先生,這位是……”她用德語詢問,目光在應隱身上禮貌地短暫停留。

商邵也用德語回:“我的隨行助理。”

一路被引著進餐廳,應隱小聲問:“你們說什麼?”

“她誇你漂亮。”

“她沒查我身份麼?”

“查了。”

“那我是誰?”

她雀躍,明明身材高挑氣質大方,穿得又時尚溫婉,偏偏總有小女生的時刻偷跑出來。

商邵微垂下臉,忍住了叫她一聲“妹妹仔”的衝動,笑一聲:“你覺得呢?”

應隱掩唇,小小聲:“你覺得我可以是你助理嗎?”

商邵肯定了她:“可以。”

“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不會,你只需要保持微笑。”

“那你為什麼帶我過來?你沒有助理嗎?”應隱開始理直氣壯趾高氣昂。

“我沒有你這麼漂亮的助理。”

“哦,”應隱意味深長,“你前女友不漂亮,所以你不讓她當助理。”

“第一,我沒這麼膚淺,第二,回去轉告anna,公司禁止傳播同事八卦,讓她寫一篇檢討給我。”

“……”

會場大門開啟,商邵微微駐足,紳士而邀請的姿態:“還有問題嗎,應助理?”

“有。”應隱舉手:“領導,那我要做什麼?”

商邵的笑意漫不經心。他轉了轉腕錶,在走進會場前對她說:“保持在我身邊,直到我帶你離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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