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餐車送上來時,跟著一塊兒上來的還有失魂落魄的商明羨。

“到底是lucy、cathrine還是fiona!”

商邵一邊親自檢查菜品,一邊詫異地問:“我不是告訴你了嗎,這三個是誰?”

“都不是?”商明羨瘋了。

商邵“噓”了一聲:“別吵她。”

又沉吟一陣,命人換了支佐餐酒,撤了兩道較重的法式燉肉,吩咐完這些,他才轉回注意力,順便道:“客房裡的水不夠,等下讓人送一箱上來。”

哪用等下?他現在說了,自然就有人去安排了,倒是明羨怔了一下:“你不回寧市了?又在這兒常住?”

商邵笑了一笑:“沒有,過兩天就走,是她愛喝水。”

兩人說話聲量壓得很低,應隱從短暫的補眠中醒來,沒聽見人聲,只聞到食物香氣。她本來就累得昏脹,又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哪有空仔細想,下了床便下意識往餐廳走去。

商邵垂眸注著茶湯,聞言一笑:“你可以挑一個。”

“不要,”應隱倏然緊張起來,脫口而出:“太快了!”

應隱不得不張嘴咬住,細嚼慢嚥著,慢吞吞地反應過來:“你給……”

“你已經見過我父親了。”商邵不得不提醒她。

三個人:“……”

“那……我再吃一個。”

應隱咕咚吞嚥一下,驚恐的目光本能地投向了商邵求助。商邵倒是冷靜,抵唇細微地咳嗽一下:“明羨,這是……”

那模樣真像個小女生,商邵瞥她一眼,不經意地笑:“紳士和伺候人是兩回事。”

應隱心底驀然一抽:“不是你想的那樣……”

應隱看他剝蝦看得十分認真,冷不丁聽到他問:“是不是可以見一見我那些煩人的兄弟姐妹們了?”

應隱得了便宜還賣乖,咬著小銀匙,下巴微仰,唇撅著,眼神靈動,但偏偏就是不看他。

浴袍領子微敞,露出修長脖子和半截鎖骨,上面幾處薄櫻色痕跡,在應隱如玉勝瓷的膚色上十分明顯。

真是問了句廢話。

一時間,六目相對三面相覷,腳步生根空氣凝固,獨有商明羨頭上一圈問號如有實質。

穿過起居室的門廊,她低頭繫著浴袍的腰帶,又將長髮從領間撥了出來。人聲倒是聽清了,她愣了一下,想回避,但已然來不及——

法式青花瓷的茶壺被擱下,在大理石桌面上發出冰冷的脆響。他想起什麼,笑容很自然斂落了回去:“那天陳又涵也在,你眼裡看不到我。”

應隱只在拍攝廣告片的那天,以及後一年的聖誕點燈儀式上跟她見過、聊過、吃過飯。在她印象裡,商明羨是一個說話做事極其利落,情商又很高的女強人,有她在場,所有綺邐人的精神面貌都截然不同。

“也不對。”

“太快了?”

商明羨一摸額頭:“我發燒了,我先走……”

應隱遲疑著:“你想我見嗎?”

商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應隱,如果不是因為你是明星,那現在我的世界裡,你早就已經人盡皆知了。”

“那……”應隱想了想,“我都沒有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

“那是意外。”

“你自己說的,他又帥又有錢,所以你第一次見他,就勾引他,還把口紅印留在了他的襯衫上。”商邵神情平靜地說,臉色看不出喜怒。說到這裡,目光銳利而微眯地停在了應隱臉上:“怎麼做到的?他不好接近。”

她絕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把她的大女人金主嚇到精神混亂口不擇言……

“柯老師?”應隱拿起手機,又放下:“不行,他當時跟商陸在一起,瞞了我好多年,連訂婚都沒請我。我才不告訴他。”

“那個……”她的手指停留在鎖骨和脖子之間。

雖然有些失落,但商邵對她的反應不算意外。他勾起一側唇,將蝦餵給她:“好,那就不見。”

商明羨要走,商邵也沒留,由著她自行消化。走之前,商明羨鬼使神差地回眸,再度看了眼應隱——

餐備得十分豐盛,但應隱惦記著馬上進組,因此只吃沙拉,還是被商邵逼著才喝了小半碗粥。

“嗯……”應隱輕微地點一點頭:“我們才剛在一起,怎麼可以把家人都見光……”

“商先生不是一個紳士嗎?”

“不要緊,本來就要告訴她的。”商邵剝了只蝦,很自然地遞到了她嘴邊,“吃一點,蛋白質。”

商邵更笑,明明剛摘了手套,聞言又重新為她戴上。他骨子裡的優雅,做事與講話一樣,有一股勻緩的高貴、賞心悅目,就連剝蝦也不會例外的。

商邵陪著商明羨邊走邊聊,似正要送她出去。

“原來是這樣。”商邵氣息裡帶出笑:“如果他邀請你了,那我們在那一天就認識了。”

知道應隱在他家人面前臉皮薄,要是明羨再多說兩句,她恐怕又要自閉很久。商邵低調地遞了一個眼神給商明羨,警告她不要多嘴。待人走後,他十分自然地幫應隱攏了下衣襟,輕描淡寫道:“領口開了。”

只要是個成年人都看得出,這是何等激烈的情事後,才能留下的。

“沒有。”商邵知道她要問什麼:“我連自己都伺候不明白,怎麼伺候別人?這種事,只是最近才剛開始學著做。”

“明羨她……不要緊吧?”她一小口一小口抿著粥。

那點不悅並不比暮色下的一陣薄霧更容易察覺,它轉瞬即逝,且是被商邵有意收斂回去的。他不願在應隱心中做一個可怕的、陰晴不定的男人,可他到底久居高位,即使面部微表情一絲沒變,只是氣息微沉,就已經足夠讓別人噤聲。

商邵牢記他要表情管理的承諾,抿一抿唇:“別害怕,我沒有生氣。”

“我沒有害怕。”應隱話趕話地接,怕遲了一秒他會不信。

“我……那天我跟他在宴會廳外的走廊上相遇,我假裝沒走穩,撞到他懷裡,嘴唇蹭了一下。”她誠實而儘可能努力地回憶出細節:“他手上其實戴了婚戒的,但我以為是假的,知道是真的後,我再也沒有和他有過單獨交流了。”

商邵將餐巾捏得很緊攥得很皺。

他點一點頭,“這樣。”

他心底很酸。

比在德國那晚聽到時更酸。

又想到他們第一頓晚餐時,她勾引他的畫面。那些畫面裡,是不是也有她面對陳又涵的樣子?

“商先生,那是四還是五年前的事,那時候的我,跟現在截然不同。”應隱不自覺地將一把叉子的柄翻來覆去轉著,臉上浮現很難形容的笑:“我那時候心比天高,覺得什麼男人都可以征服,什麼有難度的事情都可以挑戰。現在想來,那種年輕氣盛,即使冒著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傻氣,好像也不壞。

“當然,我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即使當時他真的未婚,要帶我走,我也會找藉口溜的,我說了,我有賊心沒賊膽,怕得病,也怕被人拿捏自毀前程。”應隱再度望向商邵,明媚地笑了起來:“如果我們在那時候遇見,你站在我的門口跟我說,‘應小姐,只是這種程度的話,是勾引不了我的’,我也一定拿出渾身解數來征服你。或者,你什麼也沒說,只是從我的身邊經過,我就想把你拿下。”

商邵蹙起眉心:“應隱,你跟我認識之後,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知好歹、識時務。”

“嗯。”應隱用力點一點頭,笑得更明媚了些:“人是會變的,日子像流水,每天發生那麼多事,山也被衝平了,石頭也被磨圓了。”

她說得很釋然,娛樂圈的拜高踩低,名利場的媚上欺下,婚姻、道德、愛情、忠誠、真摯在這裡日復一日的曝屍示眾,粉絲與資本對人孜孜不倦的規訓與改寫,還有他說的,“凝視”。

人是會變的,人怎麼能不變呢?怪她心志不堅強。

商邵沒有多問,狀似不經意地岔開了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你不待在娛樂圈了,想幹點什麼?”

“我想念書。”應隱不假思索地說:“我跟柯老師聊過好多次呢,他也想念書教書,可是商陸不讓,商陸把他綁架在片場。”

商邵失笑一聲。

“這麼一想,柯老師好可憐啊,要不然……”應隱再度抱起手機,離奇地把話題兜了回去:“我還是告訴他吧?”

“可以嗎?”商邵抿了口茶,斂去唇邊笑意。

“可以,我想告訴。”應隱注視著他:“我現在可以告訴了,是嗎?”

她牆角的那一枚脆弱生髮搖搖欲墜的野春,確實長大了,開了花,也許結果。

“嗯。”

應隱當場給柯嶼發微信。

不知道為什麼,她打字時心情十分鄭重,手指卻微微顫唞。

應隱:「小島哥哥,我要認真告訴你一件事。」

柯嶼正在加德滿都的機場候機。加德滿都機場跟它的城市一樣陳舊、喧鬧,即使是頭等艙候機廳也一樣。他跟商陸並排坐著,頭枕著他肩膀,言簡意賅地回覆應隱:「說。」

應隱:「我談戀愛了,男朋友是商邵。」

飛快地添一句:「別告訴商陸!告訴了跟你絕交!」

柯嶼沉默地把這兩句話看了五秒鐘,吐出沉穩的兩個字:“我操。”

他唰地一下從商陸身邊坐直了。

商陸正在補覺,聽到柯嶼難得的罵髒,他掀開眼皮:“怎麼?”

“……沒什麼。”柯嶼面不改色,手機捏得死緊。

“你好像受了驚嚇。”商陸語氣平板地戳穿了他。

柯嶼心想,我確實受了驚嚇。

“嘖。”商陸也不睡了,雙臂環胸滿臉不耐煩:“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我大哥是不是跟謝淼淼。”

柯嶼:“……”

很好,他現在不僅受了驚嚇,同時還很痛苦。

“不然……”他不動聲色,“你直接問你大哥呢?”

“他要是會直接說,上次也就說了,他這人就這樣。”商陸凝眉思索一陣:“程橙嗎?可是她四十幾了!大哥喜歡這樣的?也不是不可以……”

柯嶼一聲不敢吭。

“我知道了!”商陸握手成拳,在另一掌上擊了一下,“是瑞塔!”

柯嶼:“……”

本來一口氣都提到胸口了,現在又給不上不下地憋了回去。

商陸篤定非常,冷笑一聲:“首先,瑞塔是我紀錄片的女主角,其次,瑞塔是世界帆船女王,大哥也是喜歡船跟海的,所以有共同語言,唯一的問題是,瑞塔以前喜歡過我……難怪商檠業那天會用那種語氣質問我。我可以理解了。make sense。”

柯嶼:“……猜得很好,下次別猜了。”

商陸重又閉上眼,坐倒回椅背上,高冷道:“無所謂,不猜了,反正總會見面的。”

趁他睡著,柯嶼未雨綢繆:「你們最近有見親朋好友的計劃嗎?」

其實按商邵的計劃,新年期間是要帶應隱和幾個兄弟姐妹一起吃飯的,但應隱之前每年元旦都有通告和晚會,今年難得空了,早就答應了應帆要陪她過節,因此過了兩天,在十二月底時,就從香港徑自回了平市。

商邵親自送她,港·3到了應帆那棟老別墅外,在雞蛋花的斑駁樹影間停下了。

他解了鎖,但不捨得放人:“真的不請我進去喝杯茶?”

“不要,”應隱口罩半勾,聲音悶悶軟軟地撒嬌,“我媽媽很煩的,會問你好久。”

“不是普通朋友嗎?有什麼好問的?”商邵明知故問。

“我走了。”她說著就要推門下車,被商邵攔腰按回懷裡:“後天就進組,面也見不上了,就這麼算了?”

“只進組一兩週而已。”應隱渾身發熱。

商邵垂著眼,靜望她一陣,深深地吻上去。

“告訴我,你會想我。”他嘆息著,鼻尖嗅著她脖頸甜香。

不知道是命令,還是懇求,亦或者企盼。

這句話總該是她先問的,她先想的,怎麼反成他先開口?

應隱雙手緊緊環住他肩頸,不說話,只一個勁把自己的身體往他手底下、往他懷裡送。

香港深水灣。

小報的幾篇報道寫得有鼻子有眼,配的圖雖然很模糊,但確實可以看得清是商邵。女人的臉蒙著口罩難以辨認,在記者在文字裡確鑿無疑地說,是內地影星應隱。

在報道里,商邵不僅送了她一場維多利亞港的煙花,還在深夜陪她在私人影院看電影、壓馬路、買花買金魚。

“開的什麼價。”

升叔便將對方開口要的價報了上來。

一千萬,商檠業指尖夾煙:“你去吧,警告他們,如果這些東西在市面上出現任何痕跡,我都只找他們算賬。”

升叔一走,書房又只剩了他一人。

煙霧迷漫得厲害,商檠業撣了撣菸灰,看著桌面上的報告。

一個有自殺史的女人。

他掐滅煙起身,來到露臺外,兩手撐上欄杆,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氣。

一個豪門的主要家庭成員,是不可以出現自殺事件的,從氣運上來說有損,從對外形象上來說,更是萬劫不復的災難。尤其當這個成員是一個家族的主母,更是一個社會巨星名流之時。

如果她再次病發,在嫁進商家後自殺,社會輿論會是什麼樣?

誰管她是有病史,誰管她早就有雙相情感障礙,誰管她是出不了戲也好、厭倦活著也好?

人們只會說,她受不了門第的壓迫,她過得不幸福,他丈夫家暴、出軌、性無能、變態,她孤掌難鳴只是傀儡,她看了太多骯髒的不能與人言說的醜事。

乃至於,她真的是自殺嗎?難道不是離奇死亡?被人謀殺?家暴致死?而被他們的權勢富貴壓了下去?

這些猜測,會像烏雲一樣如影隨形,永不消散。

人們絲毫也不會在意,那個深愛她的男人,此時此刻又會在這些流言蜚語下遭受什麼深刻的二次痛苦。

商檠業握緊了欄杆,夜色下,一貫冷肅的面容浮現深深的遲疑和自嘲。

在成為一個家族的當權人之前,他首先是一個父親。他知道商邵的個性,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放任他走進那個痛失己愛的漩渦裡。

他走不出的,餘下這輩子都走不出。

可是,維港的煙花。

他愛她。

他這個不孝子,永遠愛不對豪門該要的女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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