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湯池
冷宮外陰風陣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逐漸變多。
“頭兒,這是……陛下的地方,他不喜外人來。”
冷宮內殿門緊閉,隱隱透出個人影,領頭的人有些猶豫,只見殿門轟然開啟,梁帝站在門口陰惻惻地掃視他們一圈,從喉嚨裡吐出了個不耐煩的“滾。”
“陛下恕罪!”領頭的人下意識退後了兩步,往後一揮手,十幾個人魚貫而出。
“咱們奉的是太皇太后的命令,頭兒你幹嘛怕他?”有人不解。
“……就是個瘋子,沾上遭罪的是咱們自己……”領頭的壓低了聲音:“去別處搜。”
“萬一權寧藏在裡面呢?”
“那他就自求多福吧,咱們這位陛下殺人不眨眼,正好幫著弄死他。”
王滇猛地把門關上,轉頭看向權寧,權寧的目光頗有些玩味,“崔語嫻把控梁國多年,上一任傀儡皇帝在位不到十年便早早死了,梁燁上位如今算來也有十幾年,雖是個命長的,卻也沒什麼用處,如今看來也不盡然。”
“都說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王滇沒理他的話,直截了當地點明,“我救了你,你該報答我。”
王滇攥緊了手裡的狼牙,“好。”
梁燁頓時喜氣洋洋道:“不認路好啊,朕認識。”
“那是自然,我行走江湖多年,奉行的便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權寧從脖子上薅下只狼牙來丟給他。
王滇看著面前一模一樣的宮門,上面連個牌匾都沒有,正糾結往哪邊走,忽然有人走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腕,拽著他走了左邊那條宮道。
“…………”王滇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摘下耳墜拍進他手裡,“既然覺得醜就好好收著。”
充恆伸出兩根手指,“本來主子你要喝三碗。”
梁燁揹著手走到他面前,惡作劇似的伸手扯住他的臉頰,“唔,還挺軟。”
“嗯?”梁燁饒有趣味地打量了他一遭,笑吟吟道:“有點兒意思。”
梁燁拿著手裡花裡胡哨的耳墜欣賞了一會兒,充恆湊上來道:“主子,王滇走遠了。”
充恆抽了抽嘴角,心說這分明是你在南疆集市上跟人老闆砍了半個時辰的價買下來的,奈何他主子的目光過於理直氣壯,他只能忍氣吞聲:“是。”
他從冷宮出來的時候,看著外面陌生的宮道,才發現自己不認識回去的路——梁燁這廝是拽著他從屋頂上一路跳過來的。
“若是你想解身上的蠱,我可以幫你,那體內有母蠱之人必死無疑。”權寧道:“我需要三個月的時間去湊齊解蠱需要的東西,三個月之後的十五,我會來這裡找你。”
“不知道。”充恆搖頭,指了指站在岔路口的王滇,“主子,他不認路。”
狼牙上還纏著根紅繩子,在月光下隱約能看見奇異的紋路,像是某種古老的文字或者圖案。
梁燁現在玩味的神情跟他們初次見面時簡直一模一樣,王滇看得胃疼,“你是怎麼不等到明早再回來。”
“朕喝了幾碗?”梁燁又問。
王滇毫不客氣地拍開他的手,就見梁燁歪頭盯著他耳朵上的墜子,“這是什麼醜東西?”
“他還挺有意思的。”梁燁拋了拋手裡的墜子,“以後少攛掇朕買這種醜東西,丟人。”
能解蠱蟲,同時還能解決了梁燁,簡直是一舉兩得。
無法,王滇只好隨便選了條路,想著待隨便遇到個太監宮女,讓對方領路回御書房便是,可惜天不遂人願,沒走幾步就撞上了梁燁和他身後的充恆。
“朕瘋了麼喝三碗。”梁燁不可思議地望著他,“為什麼?”
梁燁的手掌發涼,王滇抽了抽沒抽[dong],索性不去管他,這瘋子想一出是一出,他懶得跟他犟,壓低了聲音問:“太皇太后喊你去做什麼?”
梁燁低頭揉了揉他手腕內側薄薄的面板,不解渴似的湊到鼻尖聞了聞,“你搽香粉了?朕聞著不太像。”
王滇額頭青筋直跳,“你若一直這樣心甘情願受控於她,就永遠別說。”
梁燁歪頭盯了他半晌,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單純在放空,倏然笑道:“朕忘了。”
“梁燁,耍人玩很有意思嗎?”王滇沉聲道。
梁燁捏了捏他的手指,陰惻惻的聲音裡帶著點真心實意的疑惑,“朕是不是太寵你了,讓你恃寵而驕,這麼兇。”
跟在後邊的充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王滇懷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緊接著梁燁忽然道:“老太婆讓那個百里什麼的,留在河西做縣令。”
“你答應了?”王滇頓時顧不上他亂摸的爪子,任由他半邊身子都靠在自己身上。
“應該吧,還給了銀子。”梁燁低頭往他頸窩上湊,“唔,這兒最香。”
王滇推開他的腦袋,正色道:“百里承安這次治水有功,她之前派人刺殺不成,雖說現在百里承安被疫病困住,等回大都必然要得到重要,我本想將他調去戶部替了許修德,但這麼看來,百里承安的能耐比我們想象的要大……太皇太后給河西撥了多少?”
“沒仔細聽。”梁燁理直氣壯道。
“還不如我去。”王滇看他這副吊兒郎當萬事不上心的模樣就來氣,推開他繼續往前走,“縣令許可權太小,不過也分在哪個縣,百里承安留在河西郡未必也是壞事,今晚便找聞太傅來商議一下。”
梁燁走在後面,伸長了胳膊用食指勾住了王滇的腰帶,王滇正在想事情,被這麼猝不及防一扽險些把胃給吐出來。
“朕餓了。”梁燁懶洋洋地說。
經他這麼一說,王滇才想起來自己除了中午啃的那塊餅什麼都沒有吃,被忽略的飢餓感翻江倒海般湧來,但他依舊不想跟梁燁一塊吃飯,“餓了就去用膳,我先回書房。”
梁燁面色不虞地盯著他,就在王滇以為他又要出什麼么蛾子的時候,梁燁竟然將他鬆開了,“充恆,送他回去。”
“是。”充恆應聲,走到前面給王滇帶路。
王滇覺得有點不對勁,轉頭去看梁燁,結果宮道里已經空無一人。
“他今天怎麼回事?”王滇有些納悶,“太皇太后是不是為難他了?”
“不知道,我在殿外候著。”充恆抱著劍說:“可能是沒吃飽。”
王滇皺了皺眉,卻也沒有再多問。
等他回到書房,雲福和毓英就匆忙迎了上來,雲福剛開始還有些心驚膽戰,但是見王滇抬手要茶,登時就放下心來,奉茶時小心翼翼問道:“陛下,您今日可以遇到了什麼難事?”
“怎麼突然這麼問?”王滇喝了口茶,肚子愈發空了起來。
“奴婢看您今早心情不是很好。”雲福賠笑道:“都沒讓奴婢幾個近身伺候。”
“無事。”王滇接過毓英遞過來的溼帕子擦手,“你們兩個不用忙了,時候不早,回去歇著吧。”
“等伺候您洗漱奴婢再去歇著。”雲福笑起來跟個白麵包子一樣,透著股憨憨的可愛勁,“陛下今日沐浴嗎?”
“泡泡吧,今天累。”王滇對毓英道:“你先去吧,明日把東宮六率的摺子揀出來給朕。”
“是,奴婢告退。”毓英貼心退下。
王滇在湯池裡泡得昏昏欲睡,胃裡空得厲害,但是雲福給他送來吃的,卻半點胃口都提不起來。
他仰面靠在浴池壁上,在暖意裡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權寧真能幫他除掉梁燁固然很好,但是他對權寧此人是否可信保持懷疑態度,而且還有太皇太后崔語嫻這個boss橫在面前,不過五十餘歲的年紀,卻已經在北梁弄權近四十年,勢力的觸角遍佈前朝後宮,乃至各大郡府,同時她又和東辰申氏保持著密切的聯絡,想翦除她的羽翼,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不過雖然看起來困難,也並非沒有希望,起碼聞宗崔運等人便是極力反對她掌權者,還有幾個手裡握有兵權的將軍至今都未曾屈服,不是每個都像魏萬林這麼倒黴被奪了兵權架空,梁燁在位十幾年,為何遲遲沒有動作?
還是說這人真的就是個無拘無束的瘋子,壓根就不在意這滔天權勢——安靜的湯池裡水流發生了細微的變化,王滇猛地睜開眼睛,盯著泛起細微漣漪的水面,搭在岸邊的胳膊驟然繃緊。
一隻蒼白的手從泛著氤氳霧氣的水面伸了出來,宛如某種鬼片的驚悚預告片。
嘩啦一聲水響,從水底冒出來了個人,王滇幾乎下意識抬腳就對著那人踹了上去。
骨節分明的手還沾著水珠,緊緊扣住了清瘦的腳踝,水珠順著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緩緩滑落,滴在了水面上,泛著了圈圈漣漪。
梁燁站在水裡偏了偏頭,目光在他腳背上流連一遭,順著修長的小腿一路往水裡看去,嘖了一聲。
“你怎麼在這裡?”王滇不可置信,他沒有睡著,更沒聽見有人入水的聲音,就算梁燁武功再好,也不可能悄無聲息。
“明明朕先來的。”梁燁很不滿意,“朕善解人意,怕你害羞,便潛在水中,誰知你遲遲不肯離開,險些讓朕在水裡憋死,你該當何罪?”
王滇被他毫不講理的邏輯噎了一下,“我又不知道你在這裡。”
“你現在知道了。”梁燁眉梢微動,又往水裡看了一眼。
饒是王滇再粗神經,也被他看得不自在,“放開!”
梁燁捏了捏他的腳踝,篤定道:“戴著紅繩鈴鐺定然好看。”
好看你大爺!
王滇另一條腿照準他肚子猛地一蹬,逼著他放開了手。
梁燁哈哈大笑,“你屁股上的胎記跟朕一模一樣。”
王滇潛在水裡瞬間離他幾丈遠,轉身準備上岸,“你自己慢慢泡吧,告辭。”
身後沒有動靜,他轉身,氤氳的霧氣裡已經沒了人影,正疑惑著,梁燁猛地從他身前躥了出來,濺了他一臉水。
王滇嚇得心臟差點蹦出來。
梁燁捱得他極近,頂著頭溼漉漉的頭髮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那雙幽深黑沉的眼睛裡倒映出他那張生無可戀的臉,“朕餓了。”
“餓了吃飯。”王滇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水,控制著自己想按住這廝腦袋把他給淹死的衝動。
“朕一個人吃不下。”梁燁伸手想摸他心口的紅痣,被王滇敏捷地躲開。
梁燁眯了眯眼睛。
“我陪您吃。”王滇終於還是屈服了,生怕這爺一個不高興,把他提溜起來看看他倆渾身上下還有哪裡的痣長得一樣。
梁燁勾了勾嘴角,然後喜氣洋洋地爬上了岸。
王滇抬頭,猝不及防又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比你大。”梁燁有理有據,“畢竟你腎不好。”
王滇恨不得自戳雙目,深吸一口氣微笑道:“是,哪能跟您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