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咎由

大都皇宮, 密牢。

形容枯槁的人被沉重的鐵鏈吊在半空——如果可以被稱之為人的話。

腐爛難聞的氣味瀰漫,是傷口的爛肉散發的氣息,這人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好肉, 隱約可見森白的骨頭, 偏偏還被吊著一口氣, 半死不活地耷拉著腦袋。

繡著金色暗紋的靴子踩過血水,帶進來的風將幽暗的燭火帶得搖曳晃動, 玄色的龍袍下落, 來人懶洋洋地坐在了椅子上。

吊著的人被冷水潑醒。

簡凌艱難地睜開眼,看清了來人的臉,喉嚨裡發出了嘶啞暢快的笑聲:“梁燁……你竟然過了這麼久才敢來見我……一天一刀卻不讓我死,你恨毒我了吧?哈哈哈哈!”

“放肆!”充恆揚起了刑鞭, 卻被梁燁抬手製止。

“朕殺了崔語嫻抄了簡家, 你該殺的人是朕。”梁燁隨手拿起了桌子上的精緻小巧的刀,垂著眼睛在手裡把玩,過了許久才道:“他救了你,為什麼要殺他?”

“……哈, 你連王滇的名字都不敢提嗎?”簡凌嗬嗬地笑了起來, “王滇雖然也不是什麼好人, 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還救了我兩個侄兒的命, 我……咳咳, 簡家的情報機構我留著也沒什麼用, 我是從心裡感激他的……原本也沒打算對他動手。”

“但是我的侄兒死在了華東郡。”簡凌睜大了眼睛瞪著梁燁, “我知道是你派人殺的!他們的手法我太熟悉了!就是你手底下的那些暗衛殺了我的侄兒!”

“哈哈哈哈……但是我僥倖活下來了, 哪怕被廢了武功,我也沒被你的人抓住!”簡凌死死抓著鐵鏈,目眥欲裂,“蕷媳梁燁!我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

梁燁的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

“很難受吧梁燁。”簡凌笑得痛快極了,“王、滇——你最在乎的王滇,你算計他算計得不遺餘力的王滇,王滇為了自保救了跟你不共戴天的仇人,還要他發誓絕對不能傷害你!但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麼!啊!!你猜忌他,你戒備他,你還要瞞著他斬草除根!我只答應了王滇不殺你,可沒答應過不殺他啊……愛的人死在懷裡不好受吧,梁燁,你活該!你活該啊梁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你該殺的人是朕!”梁燁猛地將手裡的刀拍在了桌子上,那桌子在他手底下瞬間四分五裂炸起了無數木屑。

“……主子?”充恆心驚膽戰地喊他。

“是!我是該殺了你!哪怕在碎雪園裡你們兩個人都穿著龍袍長得一模一樣我也能一眼看出來哪個會武功哪個不會!”簡凌咬牙切齒道:“但我答應過他!”

梁燁抓著他的頭髮將人提了起來,目光陰鷙地盯著他,輕聲道:“你要是不說,朕就將你們簡家的祖墳刨個乾淨,讓你親眼看著兄長父母挫骨揚灰,永不超生。”

充恆從地上爬起來試圖攔他,然而暴怒中的梁燁任誰都靠近不了,直到簡凌已經變成了牆上的一灘爛泥,梁燁才在紅白相間的碎血爛肉裡緩緩地停下了手,目光凝滯地停留在鐵索上良久,忽然笑了一聲。

“主子!主子!!他已經死了!”

“主子?”旁邊的充恆想去堵住簡凌的嘴,卻被梁燁猛地掃開。

“是朕做的。”梁燁緩緩地抬起了眼睛, 裡面彷彿淬了冰沒有絲毫溫度, 慢條斯理道:“朕不會給自己留後患。”

他要我從今往後,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傷你性命。”

“朕就沒打算善終。”梁燁臉上被濺到的血殷紅糜麗,笑得燦爛極了,“說啊。”

梁燁臉上的笑容倏然凝固,勾起的嘴角緩緩地壓平,他極不自然地轉動了一下脖子,漆黑的眼珠看向不人不鬼的簡凌,聲音極輕,“你說什麼?”

他越在意,簡凌便越笑得越痛快,“梁燁啊梁燁,真沒想到你這種人也會在意別人……你喜歡王滇是不是?哈哈哈,可他卻處處防備著你,甚至不惜冒著風險將我救走……你若不對我侄兒動手,我應該這輩子都不會再踏進大都踏進皇宮半步,可你非要將事情做絕!你現在就是咎由自取!咎由自取哈哈哈!”

梁燁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濁氣,轉過頭來頂著滿臉的血衝他笑,笑聲越來越大,笑得整個人都劇烈地顫唞起來。

梁燁死死抓著簡凌的腦袋,五指掐得他的顱骨深深凹陷進去,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人往牆上撞,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用力,紅白相間的液體濺到了他扭曲的臉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猙獰又恐怖,宛如死不瞑目的惡鬼恨意滔天。

簡凌艱難地抬起頭,看著他的笑臉也痴痴笑了起來,“好,我說……梁燁,你可要聽好了……王滇他救我出來,和我做完交易逼我立了毒誓——

“你答應了什麼!!!”梁燁一把扣住他的脖子將他的腦袋重重磕在了牆上,厚重的磚石瞬間被砸得四分五裂,簡凌失了氣力癱倒在地卻又被生生擰斷了一根胳膊。

“你答應過誰答應了什麼!?”梁燁赤紅著眼睛一把將人薅住,竟是生生將捆縛著簡凌的鐵索從牆上撕扯了下來,“說!”

簡凌劇烈地掙扎起來,嘶吼聲幾欲泣血,“梁燁——你這個畜生!!你不得好死!”

“主子,主子你不要聽簡凌胡說八道!”充恆伸手去抓他的胳膊,“他、他肯定是故意這樣說的!王滇那麼算無遺策的人怎麼可能不為了自己著想,你不要被簡凌騙了!哥!你別信他!”

梁燁緩緩斂起了笑,緩聲道:“祁明供出來王滇救了簡凌和他的侄子侄女,朕在安漢郡時親自下的令殺的人,確定人死了,到了大都抓了魏萬林,朕才藉著由頭跟他挑明,若是當初在祁明招供後朕坦誠問他一句……”

他目光空洞地望著充恆,“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充恆看著滿臉血的梁燁,張了張嘴,最後只能蒼白又笨拙地安慰道:“哥,當時誰也沒想到。”

“我該想到的。”梁燁垂下了眼睛,喃喃道:“咎由……自取。”

他渾渾噩噩地走出了密牢,就看見了王滇身邊一直跟著的那個殺手。

長盈對他滿身的血視而不見,半跪在地上衝他抱拳道:“陛下,長盈前來辭行。”

“辭行?”梁燁低頭看向他,太陽穴處傳來了劇痛,一時竟沒能想起對方的名字。

“障目山時公子便已準我帶長離離開。”長盈沉聲道:“但我不放心,總想著能將公子護送回大都才好……哪怕長離死了,他還是幫他長離和我從飛仙樓贖了死契,放我們自由身,公子是我在這世上遇到過的最好的人。”

梁燁目光僵硬地看著他,發現自己有些聽不懂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只能聽見離開和死,緩緩地皺起了眉。

王滇當然是世上最好的人,王滇……

“公子之前曾交代過我。”長盈拿出來厚厚的一疊契書和滿滿當當的私章符印,“若他萬一出了什麼事情,他所有的東西都要交給陛下您來處置,這是九星閣的章印,這個是華東郡的三座金礦,北梁的生意他去趙國前便都給了您,這些是趙國南疆的生意,這些是東辰和樓煩的……還有公子在各國購置的許多鋪子和田產糧莊,有好幾個莊子研究出來的新種子馬上就能送到大都……這是公子的私章。”

長盈離開,留下了滿滿當當的幾個大箱子和許多的鑰匙章印契紙。

梁燁低頭看著手裡王滇的私章。

和他曾經留給王滇的私章相差無幾,這木料極為難尋,也不知道他私底下讓人找了多久,又照著梁燁私章的模樣雕刻,甚至連穗子都是相同的顏色和質地,任誰都能看得出來是一對。

王滇總有些奇怪的、卻又能和他完全相同的癖好。

梁燁看著那枚私章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就笑不出來了。

“鎖進庫房裡。”他將王滇的私章扔進了箱子裡,毫不留戀地離開。

翌日早朝,梁燁神色懨懨地坐在龍椅上聽著百官參奏朝拜。

丹陽王主持的官制改革已經初見成效,丹陽王提議的科舉改革在即,安漢郡的災糧已經全都發放,丹陽王組建的河西商隊成功和南趙通了商,抄世家抄來的金銀財寶將空虛了幾十年的國庫填得滿滿當當,有人進獻了新種子,丹陽王擬好的稅制正在試行,丹陽王推行下去的免費學塾大受好評,丹陽王……

梁燁倦怠地笑出了聲。

滿朝文武戰戰兢兢跪了滿地,空曠的議事大殿落針可聞。

梁燁往後一靠,靠在了冰冷的龍椅上,居高臨下地睥睨著眾臣和殿外四四方方壓下來的天,懶洋洋地喊了聲平身。

耳邊瞬間響起了震耳欲聾的萬歲聲。

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寒冷的雪夜裡,他和王滇躲過守衛來議事大殿前看雪,王滇在空曠的大殿裡停下來,歪頭看著龍椅笑著指給他看。

‘那椅子有些硌人。’

他敲了敲龍椅的扶手,心想的確是又冷又硌人,腦海中又浮現了王滇摸著他的肚子眼睛發亮,‘……你那小國庫又空了大半,回去咱們裝滿它。’

王滇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人都沒了,卻還能無時無刻地出現在他眼前。

他不想再看見王滇,下了朝去碎雪園種花玩。

毓英和雲福跟在他身後給他遞鋤頭和花苗。

“嘖。”他種了兩棵,皺著眉拍了拍手上的泥巴抱怨道:“這花香薰得朕頭疼。”

毓英和雲福面面相覷,欲言又止地望著他。

“有話就說。”梁燁不耐煩地將花扔到了旁邊,看著蹲在他跟前一直笑的王滇,煩躁地移開了目光。

“陛下,碎雪園的海棠……一直都是沒有香味的。”

梁燁愕然抬頭,滿園海棠花開得如火如荼,香得馥郁熱烈。

他終於看不見王滇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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