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清風

不過樑燁到底沒來得及報復。

沖天的火光將未明的天際映照得通紅, 驚慌失措的喊聲從遠處傳來,走水的鐘聲急促地響遍了整個皇宮。

大火迅速蔓延開來,王滇從御攆上下來的時候, 被帶著煙嗆味的熱風糊了一臉。

梁燁易了容, 老神在在地靠著攆轎的扶手, 絲毫不掩飾眼底的幸災樂禍。

“真是豈有此理,你們是怎麼當值的!”王滇怒聲訓斥, 情真意切地看向快被大火吞噬的興慶宮, “皇祖母呢!要是她老人家有個三長兩短,朕唯你們是問!”

王滇吼得生氣,但人卻離著火的宮殿百丈遠,他看著忙碌救火的黑甲衛和太監侍衛們, “若誰能救出皇祖母, 朕重重有賞!”

“陛下您稍安勿躁,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洪福齊天,一定會平安無事的。”身邊有個不長眼的小太監湊上來寬慰道。

王滇和梁燁不約而同地看了他一眼,那小太監驚出了身冷汗, 訕訕地閉上了嘴不敢再說話了。

雖然這樣很不好, 但王滇還是比較希望這位傳說中的老太太有事的, 不過出於大局考慮,他勉強可以給這老太太風光大葬。

可惜事與願違。

“祖母說得是。”王滇借坡下驢,“那依祖母所見,該如何封賞?”

崔語嫻看著他笑了笑,“子煜真是長大了,越發有你父親的模樣了。”

“好。”王滇看了簡凌一眼,“簡統領年少有為,不如就封做御前侍衛,到朕跟前伺候吧。”

“卑職不敢居功。”簡凌半跪在地上,聲音冷厲,“太皇太后洪福齊天。”

王滇明顯感覺到梁燁整個人都戒備了起來,甚至蠢蠢欲動想伸手攬他的腰將他拽回去,王滇淡定地同他對視了一眼,走上前去行禮道:“祖母無恙就好。”

崔語嫻微微一愣,“御前侍衛?”

回到書房時,他心中的怒意還未消退,梁燁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捻著葡萄往嘴裡扔,一口一個,還往桌上的小碟裡吐葡萄皮和葡萄籽。

“這孩子從小就一腔熱血想要從軍,奈何被困在了宮牆內。”崔語嫻淡淡地看著王滇,“不如就將他送到南軍去歷練一番。”

“你剛才玩土洗手了嗎就吃?”王滇沒好氣地瞪著他。

崔語嫻虛虛扶了他一下,看向王滇,“子煜啊,這次簡凌可是立了大功,你該好好封賞他才是。”

“無妨,哀家這裡隨時歡迎皇帝。”崔語嫻像是乏了,楊滿趕緊上去扶住她,她走了兩步才不急不緩道:“若子煜頭疼來哀家這裡討湯再這般說話,哀家可真就生氣了。”

“這黑甲衛終歸不是正職。”王滇面不改色道:“若皇祖母捨不得,那朕也不好奪人所愛。”

這般明目張膽地塞人,崔語嫻用的也不是商量的語氣,王滇卻並不想退讓,笑道:“簡統領看著細皮嫩肉的,恐怕吃不了這個苦,況且焦帥年事已高,也不好照顧個孩子,皇祖母現下剛死裡逃生,還是快好生歇著,此事之後再議也不遲。”

無他, 這女人氣場著實太強, 她臉上的妝甚至都沒花一下, 手隨意地搭在楊滿的胳膊上, 那雙凌厲微挑的杏眼不急不緩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最後落在了王滇臉上,笑了一下。

王滇冷冷盯著她的背影,瞳孔裡倒映著周圍猩紅的火焰。

“你這孩子,就喜歡開玩笑。”崔語嫻輕飄飄地將他的話擋了回去,“簡凌這孩子武功好人也老實,若被你要去,還不知道你怎麼欺負他呢,哀家答應他父親要好好照顧他,若有個萬一,豈不是讓哀家失信於人。”

王滇心一沉,扯了扯嘴角,“朕倒也想,只是祖母這興慶宮被燒了大半,就不勞祖母費心了。”

簡凌和楊滿護送著一位看著不過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從火場中走了出來, 儘管王滇此前並未同崔語嫻見過面, 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崔覓覓的事情崔語嫻現下想起來還心梗,臉上的笑意微斂,“子煜許久不來哀家宮中用飯了。”

“是該長大了,畢竟皇祖母都急著要替朕納妃了。”王滇不鹹不淡地懟了回去。

“多虧了簡凌這孩子。”崔語嫻抬手撫了撫鬢角,“才沒讓哀家葬身火海。”

梁燁被他瞪得莫名其妙,伸出自己乾淨漂亮的爪子給他看,“你不給朕剝葡萄便也罷了,你還敢教訓朕?”

“崔語嫻說的話你沒聽見?”王滇走到他跟前,恨鐵不成鋼道:“這老妖婆都直接明面上罵你是個慫貨孬種了,你還有這閒心吃葡萄!”

“唔。”梁燁舔了舔指腹上的葡萄汁。

王滇看得眼睛疼,“別舔了!你能不能有個當皇帝的樣子!”

梁燁耷拉著眼皮道:“朕什麼樣皇帝就什麼樣。”

王滇終於理解自家表姐看見兒子數學考了三分為什麼會氣出高血壓了,他深吸了一口氣道:“崔語嫻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她若是打定主意想往南軍塞人,我們也塞,還得比她快。”

梁燁漫不經心地伸手去拿葡萄,被王滇一巴掌抽在了手背上,他捂著手背震驚又委屈地看著王滇,“朕又沒讓你剝。”

“興慶宮為什麼突然著火?”王滇低頭看向他。

“朕怎麼知道。”梁燁搓了搓手背,眼疾手快揪了顆葡萄扔進了嘴裡,葡萄在嘴裡滾了一遭吐出了葡萄皮,“估計老天爺都看不下去她作孽了。”

不過很快真相就水落石出了。

楊無咎跪在地上哭得跟死了爹一樣,哀嚎道:“我、我就是打了個瞌睡,誰知道火星子就將柴點著了,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楊滿一腳踹了上去,氣得褶子都深了三分,“你這個孽障!我讓你來宮裡是學本領,你倒好,偷懶都偷到娘娘頭上了!我打死你個孽障!”

“爹!爹我錯了!我真的錯了爹!”楊無咎抱著頭蜷縮在地上嚎啕大哭。

楊滿比他還想哭,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衝主位上的崔語嫻磕頭,“娘娘!奴婢教子無方!願領任何責罰!只是求娘娘看著奴婢伺候您這麼些年的份上,繞過這小子一條賤命,奴婢做牛做馬——”

“好了好了。”崔語嫻嘆了口氣,“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無心之失罷了。”

“謝娘娘饒命!謝娘娘!”楊滿跪在地上磕頭磕得砰砰作響。

楊無咎抱著頭眼裡還含著淚,看著平日裡在家中說一不二威風凜凜的爹跪在地上頭都磕出了血,然而太皇太后仍舊沒有要他起來的意思,霎時他說不上心裡是何種滋味,只帶著哭腔道:“爹你別磕了,兒子一人做事一人……”

楊滿白著臉狠狠瞪著他,讓他剩下的話都堵在了嗓子眼裡。

他被楊滿扯了起來跪在地上,按著脖子跟他爹一起磕頭,他爹邊磕邊哭,還要聲淚俱下地為他求情,楊無咎的腦袋一下又一下地撞在冰冷的地板上,磕得頭暈眼花腦子發懵,原本只是假哭,但後來卻真得哭了出來,難受地揪著心臟喘不過氣來。

就當他以為要磕頭磕到天昏地暗的時候,崔語嫻終於出了聲,“行了,起來吧,哀家跟他計較什麼,打幾板子漲漲教訓便是。”

楊滿頓時喜笑顏開,跪謝隆恩。

楊無咎趴在地上,看見他爹蒼老的手在袖子裡抖成了篩子。

第一板子下去,楊無咎就覺得自己要死了,殺豬似的嚎叫起來,等打完了二十板子,他已覺去了大半條命,連自己怎麼被抬回去黑甲衛住所的都不知道。

簡凌不讓楊滿進黑甲衛,楊滿又氣又急又惱,兩人爭執了幾句,最終楊滿也沒有能走進大門一步。

楊無咎趴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哭還是在呻[yin],他渾渾噩噩地睡了醒醒了又睡,恍惚間看到了個人影蹲在自己跟前。

“王、王滇。”楊無咎動了動皴裂的嘴唇,眼神黯淡了下去,“你……說得對,我不該……進宮給我爹添麻煩。”

梁燁扔給了他一瓶藥,“你想好了嗎?”

楊無咎攥著那瓶藥狠狠抽泣了起來。

“你要是反悔,我可以送你回家。”梁燁面無表情道:“宮裡和軍營,無論哪個都是九死一生。”

楊無咎咬緊了牙關,紅著眼睛道:“我要去軍營。”

梁燁挑了挑眉。

“我不要輸給簡凌那個狗東西。”楊無咎壓低了聲音,卻帶著股狠意,“我不想我爹這樣……我要去掙軍功。”

奴顏婢膝地求情,擔驚受怕地活命,他卻渾然不知被護在羽翼底下不諳世事。

梁燁將一塊牌子扔到了他手邊,“那你可清楚你是在為誰做事。”

楊無咎的手覆在了牌子上的龍紋祥雲上,血紅著眼睛道:“我知道。”

梁燁輕笑了一聲。

楊無咎低聲道:“我只求陛下屆時能饒我父親一命。”

“陛下仁厚,自然守諾。”梁燁信誓旦旦道:“你且安心去。”

梁燁翻出窗戶,就看見了牆邊神情複雜的王滇,他若無其事地躲開了王滇的目光,帶著人飛出了黑甲衛的領地,兩道身影悄無聲息地落進了碎雪園。

晚上偌大的園子總是有些陰森的,王滇隔著夜色看向梁燁,“若楊無咎想回家,你真送他出宮?”

“自然不會。”梁燁伸了個懶腰,“不過朕會讓他死得痛快些。”

王滇看見了他眼底淡漠的神色,知道他沒有說謊。

“你讓我知道這些——”王滇仔細地斟酌了一下說辭,“是打算用我了,對麼?”

梁燁安靜地看著他,神色是難得一見的認真,“你若老老實實當朕的皇后,總能保全這條性命,可若這渾水蹚進去,就算是朕將來也未必容你,又何必摻和?”

王滇笑了笑,“你又何必離開再回來?”

梁燁定定地望著他。

王滇轉頭去看天上被流雲遮住的月亮,“有時候我覺得你們這兒真的是無聊至極,想找個能聊一塊的人都找不到,世界觀差了十萬八千里。”

梁燁說:“朕看你同那祈明聊得挺好。”

“不一樣。”王滇轉過身靠在了樹上,抱著胳膊衝他扯了扯嘴角,噙上了兩分清風似的笑,“也就你,勉強讓我覺得還有點意思。”

梁燁站在那裡,在夜色中彷彿整個人都蒙上了層淡淡的陰翳,他沉默了片刻後緩緩道:“朕不是個好皇帝。”

“確實。”王滇說。

梁燁的心臟沉了沉,自嘲似的發出了聲輕笑,卻又聽王滇漫不經心道:“但我喜歡。”

月華破雲,滿園風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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