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箏起

“郎君?郎君!”

書童急急忙忙追出來。

出了豐明摟的門,裴宣一鼓作氣走了好長一段路,耳邊是周野之流評頭論足的嬉笑聲,腦海迴盪孫澤忍氣吞聲的畫面。

她一拳砸在道邊的榆樹,不顧流血的手背,長睫低垂,明俏的面容一時顯得冷峻陰沉。

書童駭了一跳:“郎君!您怎的還傷害自個身子?”

他忙著撕開乾淨的帕子為裴宣包紮。

裴宣無動於衷,沉沉的眉眼醞釀一場沒人看得清的風暴。

西寧伯夫人竟為長女選了孫家?

孫大郎君已有妻妾,孫二郎君也與楊家次女訂婚,符合條件的唯有好色成性的孫三郎。

“欸?郎君!”

顏?”

她繞過去,藉著沏茶的動作隨意一瞥,看清擺在桌面的畫像。

裴宣不是多話之人,年少不似尋常男女活潑,生性穩重,卻也並非是一塊死板不懂趣味的木頭。

裴夫人上前兩步,手臂抬起欲敲門,末了揚起的手放下:“罷了,這是遇到事了,先讓她自己想清楚。”

她惱了。

書童撓頭:“夫人,郎君手受傷了,您還是進去看看罷。”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宰相的嫡子可不是任人搓扁揉圓的泥人,倘誰不開眼真將她當做好欺負的,得先在泥裡滾一滾,嚐嚐受人踐踏的滋味。

裴夫人低聲喃喃:“為紅

門扇被推開。

門外的聲音一字不漏進了裴宣的耳,裴宣卻無瑕顧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住在破瓦房,目盲,身邊只有一位忠心耿耿的丫鬟。

風吹過耳側,裴夫人恍然一激靈。

她也愛玩,也會在會試結束好不容易能喘口氣的時候去放風箏。

孫三是什麼人?也敢玷汙她心頭明月?

裴宣回家把自個關在房門生悶氣,裴夫人問起,書童如實回答,主僕皆是一頭霧水。

她急了。

宣兒以男子身份立世,結識的多為男子,要說女子……她想到西寧伯家不受待見的長女。

“對,就是一幅畫!”

原來喜歡就是喜歡,鐘意就是鐘意,一眼的心動能持續好久好久,她受不了周野等人對崔姑娘的不敬,她看不慣崔姑娘所嫁非人。

果不其然,是她曾見過的姑娘。

“還在生氣?”

畫像平攤展開,她背光坐著,緘默不言。

照亮她心房,豐盈她眼目,是她想摘下來的畢生夢想。

“她在發哪門子瘋?”

他拔腿追上她的步子,看看她的臉色,索性閉嘴,省得惹主子心煩。

裴夫人走遠了方才細問:“是位姑娘?”

“畫上之人確是位姑娘。”

書童搖頭:“沒有,奴光顧著瞧郎君了,總之郎君見著那幅畫人就惱了,周家的郎君想從孫郎君那買畫,郎君幾步衝過去,這、這算是怒髮衝冠為紅顏了罷……”

她問書童:“你說郎君是為一幅畫當眾翻臉?”

她每每說起住在小院的姑娘,滿口溫柔,滿口讚譽,彷彿那不是身有缺陷的盲女,而是懸在天空的一輪明月。

她甚至想拆了西寧伯夫婦!

裴宣趴在桌子指腹拂過畫中人秀氣挺直的鼻樑,戳戳她的臉蛋兒,又去欣賞她無可挑剔的肩頸。

她開始回想這段時日裴宣提到那名盲女的次數。

風箏掉進小院,裴宣人也栽進小院。

她扭頭看向那扇緊閉的門,好似隔著木門看到背光處裴宣苦悶無法宣洩的背影。

她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看清長相了?”

裴夫人站在門前定定神,這才捂著心口邁進去,繡著牡丹的衣襬劃過明鑑照人的地磚,竹簾掀開,她看到黃昏下孤孤單單的女兒。

“不氣了。”冷靜下來,裴宣抬眉看著雍容華貴的女人:“母親,孩兒該怎麼辦呢?”

她咬緊牙關,推開書童,抱著畫像往家走。

裴夫人是過來人,看她裝都懶得裝,好一會心底的震驚落回去,不忍苛責:“怎麼就喜歡了?以前也不見你對其他姑娘有過意願。”

“那是因為遇見的不是她。”狀元郎周身氣質若春風,或許比春風還要柔和。

“你爹已經為你備好掩人耳目的‘新娘’了,原是想等你授官後再辦婚事。”

“我不要。”

她下頜枕著兩臂相疊的手腕:“母親,我有想娶的人了。”

鄭無羈說得對。喜歡那就娶,娶了再說之後。

錯過阿崔,她會悔恨終生。

“宣兒,你讓母親為難了。”

裴宣起身朝母親深深一揖:“孩兒別無所求,只求餘生能得她朝夕相伴。”

晴天,白鴿打了個噴嚏,眼皮一直跳,左眼跳完右眼跳,折騰得她沒了法子,削了兩根細長無尖的牙籤支著上眼皮。

“讓你跳,還跳,跳個沒完了?”

小丫鬟嘴裡碎碎念,氣哼哼的。

崔緹看不見她的模樣,大致想象得出來,覺得她的白白可可愛愛:“你小心些,莫要弄傷眼睛。”

“姑娘放心,我這樣子玩習慣了,無礙的。”

她嘴上說著無礙,大抵知曉崔緹比她自己還愛護她的雙眼,挨個放下牙籤,餘光瞥見放在桌上的風箏,興沖沖道:“姑娘,咱們什麼時候把風箏放起來?”

清晨那會她偷偷尋了個性子還算不錯的小丫鬟,用一塊桂花糕換了她嘴裡一句實話,夫人已經在為姑娘的婚事張羅了。

有宰相嫡子、今科狀元做靠山,別說夫人,就是伯爺見了裴郎君都得殷勤巴結。

白鴿愈發能發覺裴宣的好,家世好、模樣好、才學好、性情好,尤其待她家姑娘,那叫一個好上加好!

她暗地裡將裴宣看作未來的姑爺,得她提醒,崔緹冷不防想起一句話:宜早不宜遲。

遲,則生變。

“白白,你來幫我,我要親手把這隻風箏放起來。”

白鴿猛地跳起來,雙手叉腰:“好!”

裴宣跪在地上,坦然承接父親埋在胸腔的怒火。

裴夫人搞不定這個女兒,於是請裴相來勸說‘兒子’。

放到外面,人們只知裴家有一嫡子,不知裴夫人當年生的是如假包換的千金。

裴宣生下來到現在,扮了快滿十八年的兒郎。

裴相為她順利參加科舉,不惜以權謀私做那瞞天過海之事,可現在,他引以為傲的‘兒子’在和他請求什麼?

怒氣直湧,他強忍下來,不願壞了父女情

分:“你色令智昏,為父豈能任由你犯糊塗?”

“孩兒有愧爹孃教導。”

她重重磕了一個響頭,還打算磕第二個。

裴夫人嘴硬心軟地朝地面扔了一塊軟蒲團。

額頭磕在蒲團,裴宣柔聲自陳:“她雙目失明,不會識破孩兒真身,西寧伯夫婦俱是狠心腸,哪會為她擇一良人?我不能眼睜睜見她跳進火海。”

“不想她跳進火海,你就要數百號人陪你跳入火坑?身份洩露是抄家滅門的大罪!

“當年你爹我心氣高,發誓我做宰相,我的孩子日後也要做一國賢相,你是女娃不能入仕,我就偏要你踏入官場,和那些人拼一拼,搏一搏。

“這點我有愧於你。

“好在你自幼才高,有志氣,有骨氣。”

說到這他神情緩和:“宣兒,大好的通途爹爹已為你鋪好,你為何不走,偏要走那難的,要去賭最不能賭的人心?

“你說她是好的,若她是個壞的呢?”

裴相低頭整斂袖口:“你跪著罷,我不會答應這門婚事,任你跪碎了膝蓋,我也——”

“夫君!”

裴夫人制止他說狠話。

裴宣抿唇跪得筆直。

裴相爺看到她這副執拗的樣子就來氣,揮揮衣袖:“我就在這看你能跪到何時!”

“郎君!風箏,風箏飛起來了!風箏飛起來了!”

派去日夜守護小院的人不敢耽擱地跑回來,不敢入內攪擾主子,又不敢誤了郎君的大事,冒著被罰的風險扯著嗓子大喊。

剛要再喊一句,被相爺身邊的親隨捂嘴拖下去。

“不要命了?老爺在裡頭教訓郎君呢,你瞎喊什麼?”

“教訓郎君?”那人瞪圓眼,急忙手動給嘴巴貼了封條。

“你要做什麼去?回來!”

裴相一聲怒斥,裴宣去路遇阻。

漂亮的風箏孤零零飛在半空已有半個時辰。

白鴿等得心焦:“姑娘,人怎麼還沒來?”

不是說會快馬加鞭趕來?莫非是騙人的?

“他會來的。”

崔緹晚飯沒食慾,坐在門前石階一直等,等到星星撒遍蒼穹,

等到月亮被迫躲進雲層。

風起雲湧,一道雷劈下來,春雨潤澤大地,淅瀝瀝的。

“這天變得還真快。”傘撐在崔緹頭頂,白鴿陪她一起等。

等呀等,等到前半夜,後半夜,等到夜雨止息,等到天邊現出魚肚白。

白鴿氣得快哭出來,到底沒說出那句“男人都是騙人的豬蹄子”,她安慰自家主子:“他一定會來的,許是被旁的事絆住了?”

崔緹下唇顯出清晰的齒印:“風箏被雨淋壞了,咱們再做一隻新的。”

“好!”

主僕倆熱火朝天做新風箏,另一頭,孫家。

孫三郎得知畫像被裴宣奪去,又從二哥這得知他未來的新娘子是標誌的美人,鬧得一整晚都沒睡好,醒來纏著孫夫人去西寧伯府提親。

他是家中幼子,最為受寵,得他沒完沒了地糾纏,孫夫人也覺得婚事早些定下來為好。

孫澤根本插不上話。

等他想明白此事不妥,親孃已經備好禮,領著媒人乘車出門。

小院,太陽高高掛。

新做好的風箏飛向天空,迎風舒展。

“白白,線沒有斷罷?”

“沒!”白鴿抬頭看了兩眼:“還在天上飄著呢。”

崔緹放下心來。

她不信裴宣不來。

她只是怕,怕今生與前世出現變動,怕裴宣晚來一步。

“郎君!靴子!”

書童捧著一對長靴在身後大喊。

裴宣蹬鞍上馬,一騎絕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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