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天已經黑了。北風呼呼地颳著,樹枝在風中不停搖擺,偶爾有幾片殘留的黃葉被風吹落隨風飄舞。

雖是江南,但冬天依舊很冷,這個月已經下了兩場小雪了。已經臘月十二,馬上就要過年了,天卻總是陰沉沉的,似乎馬上就要降落第三場雪。

劉海洋結束了一天的勞作,騎著那輛老舊的電動車,從工廠駛向他的臨時居所。

電車似乎在抗議著他的重量,一路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寒風刺骨,但他心中卻有一股暖流湧動。臨別時,妻子李曉慧的叮囑在耳邊迴響:“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加班不能回家,記得買些好吃的。”

回到簡陋的出租屋,開門的瞬間,家的溫暖迎面而來。這個小小的空間,雖不豪華,卻被妻子打理得井井有條。

門口是一個簡易鞋架,一排鞋子擺的整整齊齊。一張雙人床是佔地面積最大的傢俱,床頭是一個簡易衣櫃,上面堆放著密碼箱。

床頭小櫃子上放著一個相框,是女兒劉思佳和兒子劉思源的照片,櫃子上邊的牆上掛著一個老婆梳頭用的小鏡子。房間空出來的位置剛好能放下一張桌子和幾個凳子。

門外用彩鋼瓦搭建一個小小的簡易廚房,這便是他和妻子臨時的家。

今天是他三十歲生日,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便從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到了三十歲的年紀。

看著床頭一雙兒女的照片和床頭的鏡子鏡子裡自已那寬闊的國字臉從當初的細皮嫩肉到如今的飽經滄桑,濃密的平頭上又長出了幾根白髮不由得一陣感慨。

“海洋,生日快樂!”張亮亮笑嘻嘻的拎了兩瓶酒走進出租屋。

“來就來嘛,拎兩瓶酒幹嘛?怕我這沒酒喝?”正在炒菜的劉海洋笑著說。

他和張亮亮是發小,從小學開始讀書的時候一直在一個班,畢業的時候也是一起出門打工,更是女兒佳佳的乾爹,關係很鐵。

“你過生日嘛,哥們兒想了很久不知道買啥禮物,咱倆好久沒喝了,乾脆還是搞兩瓶酒好好喝點。嫂子還沒下班嗎?”

“要過年了,公司忙的很,她們車間天天加班到十點多,你先到屋裡坐著,最後一個菜馬上就好。”

張亮亮進了出租屋一陣感嘆:還是老婆在這裡好呀,看你們這小窩被嫂子打理的乾淨整潔,我的房間就像豬窩一樣亂糟糟的。

劉海洋笑呵呵的說:“你可以讓你老婆陳蓉也出來打工啊,兩個人在一起也有個照應。“

張亮亮搖搖頭苦笑道:“陳蓉才不會出來打工呢。她從小到大沒吃過什麼苦,受不了被別人約束,剛好在家裡也能照顧孩子。”

“哎,你們這樣兩地分居也不是辦法。”劉海洋嘆了,一聲舉起酒杯和張亮亮邊吃邊聊。

酒過三巡,劉海洋問:你們公司啥時候放假?到時候一起回去。

“臘月二十七,你們什麼時候放假?”張亮亮問

“我們公司還沒通知呢,應該差不多也是二十七八左右。”

劉海洋端著酒杯說:真想早點回去,想我兩個孩子呀!日子過得真快,一轉眼三十歲了,忙忙碌碌一年又一年,錢沒掙到多少,人卻老了。

張亮亮笑著說:是呀,我總是懷念咱們上學那會兒,那時候意氣風發,豪情萬種想著以後長大了怎麼樣怎麼樣,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已依然只是個打工仔。

劉海洋說:這段時間一直在想,日子不該這麼過,一年到頭在外飄著,老人不能照顧,孩子不能呵護。咱們出來打工是為了能生活的好一點,多掙點錢好好地贍養老人,讓孩子過的幸福。可出來打工又不得不離開父母孩子,父母老無所依,孩子不能保護,想想就覺得挺矛盾的。”

張亮亮說:“海洋,你是應該考慮一下回去幹點啥。嬸子一個人在家帶著你家兩個孩子還有海波的兒子也不容易啊。”

“我倒是想回去,可是回去能幹什麼呢?”劉海洋嘆了一口氣說。

張亮亮苦笑道:“是啊,當初陳蓉家人建議我做生意,我花錢學習做蛋糕,結果鎮上根本沒什麼生意,開了半年就黃了,現在那一大堆做蛋糕的裝置還在家裡扔著。

劉海洋苦笑著說:“回去種地又不現實,以前大家都窮,所以沒什麼,可現在都在外邊拼命的掙錢,我在家種地的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樓房蓋得一座比一座漂亮,把錢不斷地往家匯。我的孩子只能眼巴巴的看著別人的孩子穿新衣、買玩具。”

“本來想讓你嫂子在家照顧老人和孩子們,我一個人在這上班,可是你看我們這一大家子,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一個人掙錢根本存不下什麼。”

張亮亮說:“咱們打工的就是這樣的命吧,我家陳蓉在家裡帶孩子,我一個人在這邊打工感覺壓力確實大。

你這兩年確實是夠難的,你爸去世、海波又坐牢了,發生了這麼多事,對了,海波還得多久出來?”

劉海洋端起酒杯仰頭一口喝完說:“還得兩年。”

他的弟弟劉海波坐牢了。劉海波兩口子屬於農村閃婚,本來感情就不是太好。有了孩子慢慢好點。一年前,兩口子來杭城打工,他老婆張娟偶然間遇到以前的男友,倆人漸漸舊情復燃又黏到一起去了。

有一天,劉海波夜班中途回家的時候看到了自已的妻子和別的男人翻滾在一起,這讓他失去了理智,拿起菜刀就朝那男人砍去,後來鄰居們聽到聲音起來才把他拉開。

男人被他砍成重傷,張娟也是輕傷。警察來把他帶走了。後來法院判了四年,並且賠償了一大筆錢。老婆也不跟他過了,留下孩子走了。

劉海洋每次想到弟弟就覺得痛苦,弟弟判決後,一輩子好面子的父親整日憂鬱寡歡有一天在自家屋頂抽了一夜的煙後倒地不起,突發腦溢血去世了。留下老母親和幾個孩子,這沉重的負擔他獨自扛著。

張亮亮舉杯勸著酒說:別想那麼多煩心事了,日子會好起來的。

他看著床頭的書笑著問:“《平凡的世界》都看了多少遍了,還在看呀。”

劉海洋點點頭:“王老師給我寄的書我一直細心儲存,沒事的時候看一下,給自已一點激勵。”

王老師是他們初三班主任,畢業的時候勉勵大家:要放當大官,管管天下不平事,要發發大財,濟濟天下貧苦人。告誡大家無論以後繼續讀書還是出門打工都要勤奮努力,闖出一番天地。

那時候剛出門打工的劉海洋意氣風發,總是看著繁華的都市臆想著自已將來的生活,買房、買車、娶一個漂亮媳婦瀟瀟灑灑的過一生!

可誰曾想到了社會上才發現自已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路人甲,路人乙,渺小、無能,生活漸漸磨平了稜角,整日為了生活忙忙碌碌,漸漸麻木的如同一條沒有夢想的鹹魚,在工廠裡得過且過的混著日子。

出門兩個月後,劉海洋便銳氣頓失,給上學時一直照顧自已的王老師寫了一封信,信中訴說了自已對打工生活的迷茫。王老師收到信後給他寄了這本《平凡的世界》,勉勵他即使身為一個普通的打工仔,也要有夢想,把平凡的日子過得有意義。

一瓶酒見底了,兩人都有些醉意話也多了起來,開始回憶往事,從小時候摸魚偷瓜聊到讀書的時光,不時發出哈哈大笑。

隔壁鄰居可能感到吵就放起了音樂。

“多少人走著卻困在原地

多少人活著卻如同死去

多少人愛著卻好似分離

多少人笑著卻滿含淚滴

誰知道我們該去向何處

誰明白生命已變為何物

是否找個藉口繼續苟活

或是展翅高飛保持憤怒

我該如何存在……”

一首《存在》從隔壁傳來。兩人默默地聽著。我該如何存在?他們都在心裡問自已。

“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是幾千年來男人最基本的夢想,可是現如今,這最簡單的夢想卻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劉海洋說

“你還好,有嫂子給你暖被窩,我一個人在這裡晚上躺在冰冷的被窩裡總是輾轉反側睡不著,想孩子,想孩子他媽,難道我們農民工就是要過這種日子嗎?”張亮亮笑著說,笑出了眼淚。

張亮亮擦拭完眼淚點上香菸問“海洋,你有沒有想過不打工了,乾點別的,做個小生意啥的?我是幹夠了,真不想再打工了。”

劉海洋深吸了一口煙吐出菸圈說:“我前幾年就想了,一直想闖蕩一番,哪怕先擺個地攤也行。可是一直猶猶豫豫不敢開始,不知道怎麼開始,一直都是在幻想,沒勇氣去做。”

“我也是一樣,一直猶猶豫豫一晃就到中年了。打工是安穩,可是一天又一天,總是機械的重複著,看不到一點希望。或許咱們都應該勇敢一點,嘗試著尋找一條跟打工不同的道路,或許能找到呢?有些事剛開始看著難,做著做著或許就會看到希望。”

劉海洋沉思了一會說:“是這個道理,我也是不甘心就這樣活著,可是不甘心又能怎麼樣?現在到這個年紀了,壓力太大,一家老小要養,不敢去折騰啊。”

又聊了一會,劉海洋把喝的微醺的張亮亮送出門外。

此時醞釀了許久的雪此時終於開始飄落。劉海洋仰起臉看著深邃的夜空,雪花落在臉上涼涼的。

過了一會兒李曉慧頂著風雪回來了,圓圓的臉蛋凍的通紅。一邊抖落身上的雪花一邊問:亮亮回去了?

“嗯,剛走沒一會兒,你趕緊坐那歇著,我把菜熱上”劉海洋說。

李曉慧坐在床邊一隻手捶著背長嘆了一聲:哎呦,累死了,天天加班,腰疼,腿疼,腳疼,渾身都難受。

劉海洋給她遞上碗筷說:幹活累了就歇一會再幹,反正是計件的,休息一會兒沒人說什麼,別那麼拼。

李曉慧一邊吃一邊說:幹活的時候也不覺得,只知道多幹一點就多掙一點,越幹越有勁。

劉海洋心疼的說:你就是個傻瓜,別光想著掙錢,身體最重要。

李曉慧說:咱們家老的老小的小,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不拼怎麼行。

劉海洋沒有說話,妻子就是這樣的人,吃苦耐勞,拼命工作自已捨不得吃捨不得喝,對孩子們和老人卻很大方。

劉海洋和李曉慧是初中同學,畢業後都出門打工,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們相遇。兩個懵懂無知的青年逐漸陷入愛情的旋渦,十九歲的時候便在雙方父母的主持下舉行了婚禮。

看著一身疲倦的妻子,劉海洋心中慚愧萬分。三十歲了,一事無成,還是渾渾噩噩的打著工,老婆還在跟著自已受罪,孩子不能陪伴,母親不能照顧。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是不是還是這樣?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盡頭?

不,這不是他要的生活!他忽然有一種很強烈的衝動,覺得自已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他想要變強,要給家人創造一個好的生活條件,絕不能讓兩個孩子一直做留守兒童。可是他又迷茫、困惑,不知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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